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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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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绘制用户形象图,是泛领域行为,对任何一个产品经理来说都不陌生。一个品牌、一个产品,任何一个新商品在面市以前都要绘出用户画像图,详细到年龄、收入和教育背景、生活理念。她是谁,她从哪里来,她需要什么,她为什么会选择这商品,而非是友商的竞争品牌?

    乔韵当然是画过用户形象的,品青从小到大,从无到有,当然也经历过从野蛮到正规的转化过程,它的用户形象就是她亲手绘制:20岁后半到30岁前半,收入在5000-10000之间的职业女性,学历大专以上,消费倾向上,追求性价比,有一定时尚审美,喜爱中国风。

    年龄、收入和学历,决定了品青的用料、定价和营销方式,而喜爱中国风这个点,则是陈靛和她一起做的决定:从淘宝大数据提供的反馈来看,这个潜在的消费需求十分旺盛,在当时的淘宝又属于蓝海,并没有一家稳定的、高质量的,有审美的、年轻化的中国风服饰提供给消费者。

    顺理成章地,品青一炮打响,很快获得成功,在那之后,乔韵陆陆续续又为品青的副牌绘制过各自不一的用户形象:18-25岁的社会新鲜人,30岁后半的小贵妇……商业品牌的用户形象图就是如此,由市场和机缘共同决定,盈利是第一需求,但自主品牌却并非如此,自主品牌优先考虑的并非市场,而是设计师本人的意愿:商业品牌要瞄准蓝海,但自主品牌瞄准的,却是设计师本人的审美。这就是自主品牌存在的唯一目的——用自己的审美去撼动市场、影响市场,去创造新的东西,去创造新的美丽。

    也因此,乔韵的确创造了品青,和陈靛一起让它成为一个有望ipo的大品牌,但在顾教授的生日宴上,她的逼格却依然很低。她的同学里不乏在贫困线附近挣扎的自主设计师,但在顾教授眼里,他们比乔韵更值得尊重,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还有梦,也因为他们还在试图创造美——这行业就是如此,总是对生产者特别留情,谁也说不清在哪一天,时移势易,忽然间你就点开了任督二脉,培养出新的流行,他们还在尝试和坚持,这就是问题的关键。

    当然,并非每个设计师品牌都能有始有终,at,靠抄大牌设计,推出中等代替品而流行,这使他的设计师生涯接近尾声,同名品牌也成为商业品牌i一度的‘创意重复’也曾惹人诟病,但在最开始每个设计师打响名号时,他都一定是给这行业带来了点新鲜的东西。所以,在创造自主品牌时,无需考虑流行,无需考虑市场,如果你够牛,只要你够牛re,市场的喜好会被你培养,风潮会被你创造,就算一时反馈不好,只要你够坚持,也许有一天你仍然会获得赏识。

    一切问题的核心在于,你想要做什么,

    这问题简直有哲学意义,‘你想要做什么’,可简单代换为‘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过去的经历决定现在的你,但却又决定不了你的梦想能去到哪里,你想要做什么,就像是你想要做什么样的人。这一点容不得任何商业上的考虑,因为没有一个设计师骗得过自己,你可以设计出优秀的服装,为你的目标用户群,在多种风格中转圜驾驭,但天才的火花只会在遇到缪斯的那瞬间迸发,所有,所有出人意料流光溢彩的杰作,只会在你想做、要做,渴望着去做的设计中,苦痛地诞生。

    她是谁,她喜欢什么,她想要什么?乔韵千万次地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在审美上她是个博爱主义者,年少时多少轻狂,装束出位,一心欣赏硬核摇滚小众的美,但这并不意味她不喜欢香奈儿简洁流畅,迪奥的艳丽妩媚,lv的低调优雅,她就像是个花花公主,穿梭在各式各样的华服中间,任何一种风格她都可以驾驭,想要尝试——但这轻浮的喜好终会褪去,人不可能擅长所有东西,她只能择选一种,什么样的风格才能触痛她的灵魂?

    过往的记忆像是雨水,一滴一滴悬浮在视线周围,折射出许许多多不同的乔韵,她是那个从小被娇宠长大,渴望世界一切美好事物,理所当然前去攫取的乔韵,她也是那个作得无法无天,张扬得不需要任何人的肯定,任性多刺,为所欲为的乔韵,她对自己的魅力是这么这么有信心,这信心从小到大,由各式各样的男男女女一点点铺就,她还是那个隐藏着自卑,在现实面前变本加厉地扬起下巴的乔韵,为了秦巍神魂颠倒的乔韵,因为过量的爱失去安全感的乔韵,从小到大,只有人托着真心供她来采,她第一次喜欢一个拿捏不住的男孩,其实秦巍也未必那么复杂,只是她爱得太过,水平已失常,见到他的第一眼,她轰然燃烧,在那一刻灵魂忽然苍老又稚嫩,她爱得太热烈,甚至因此满怀羞耻,这燃烧的程度从一开始就仿佛预示着凋零。

    她也是那个开始学会看淡的乔韵,开始继续生活的乔韵,她是那个好胜不服输,喜欢争斗的乔韵,是那个有着人性一切弱点的乔韵,在所有人眼里她也许神秘、强大又美丽,什么时候都活得肆意,可在她自省的眼光里,一切难堪难以掩饰,她的自我伤痕累累,缺点如此鲜明,她是如此如此的不完美,那么多挫折的过去和隐秘,她发现世上有人比她还美的那天,她发现有些人的起点就是她的终点的那天,她发现世界并不会理所当然地给予她一切的那天,她自我放弃的那天——

    她决定退学那天,甚至已经没有力气去绝望,乔韵就像是又看到当时的自己,茫然地走在纽约街头,眼睛里找不到一点点生气,每一个深夜当她握着笔,面对一线大牌和这季度销售报告,望着案边那叠白纸时,她最责怪的不是别人,而是当时的自己,怎会被任何事情影响,放弃了最该坚持的东西?

    再坚持一点点,她会离梦想更近,她就依然还能努力。但她已无法重新握起那支笔,当她对现实认输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丧失了拿起武器的勇气,她知道种下一棵树最好的时刻是十年前,其次是现在,但她已明了自己的懦弱,她提不起勇气去做那必败之战,所以她一直未曾从失败中恢复,一直到,一直到现在。

    即使是现在,这失败的阴影也如影随形,她不敢去读帕森斯,是否因为无法重回那充满审视的环境?看穿了时尚圈的运作规则,她会用无人想到的路抵达巅峰,这是否也不过是种种借口?

    她真正需要争斗的是自己的懦弱,她能凭借的仅是自己的斗志和勇气。

    唯独只有一个办法去战胜自己。

    提起笔,开始画。

    第一笔落下,线条颤抖而歪斜,乔韵瞪着这线条,几乎有些难以置信,如此意义重大的一笔,竟然就在此刻,如此简单地呈现。

    她终于又提起笔了,这似乎也没有想象得那么不容易,世界没有毁灭,恐慌像是一场声势浩大的骗局,它的阴影如此庞大可怕,可笔锋一戳就消散无踪。她终于重新开始了,终于又回到了曾被弃置的门前。

    眼泪落到纸上,被她仔细地用白纸印掉,像是着了魔,她开始就停不了,画得就像没有明天,这些年累积的愤懑、无奈和自我怨恨被她仔细描摹,她有多恨自己,她曾凭借爱意超越自己,来到了最宝贵的平台,但又任由失败的爱情将这机会毁掉,她最介意的不是秦巍,不是帕森斯的低分,而是放弃的自己,她曾有多恨秦巍,她在爱情里的失落,怨怼与懦弱,天啊,她多恨这懦弱,多恨即使明知未来也对那眼下片刻的贪得,她多恨爱着他的自己,多恨这爱火燃起得这么轻易,熄灭得却这么不容易,她真的真的需要走出去。

    这么多年了,她没怎么再做过自己的设计,当然她一直在画图,但那都是在为品青做,而不是自己,只有零星的念头,偶尔画下草图记录,但概念不完整,不成型,表达不了真正的自己。当她画完的时候,乔韵双眼干涩,眼泪早已流得干涸,但精神上的虚耗感比体力更强,她就像是一个倒空了的口袋,所有的爱和恨都尽了,余下的只有最纯粹的一点点自我。

    她枕在手臂里,几乎是昏厥地睡过去,醒来时腰酸背痛,甚至丧失时间感,她不知道自己都画了多久,只有空荡荡的胃提醒她,在过去的几天内她好像只是做过最基本的一点进食。

    她勉强撑起来,先从冰箱里翻找出一点火腿肠,加到泡面里,随便吃了一点,只是为了在洗澡时不要因为缺氧昏过去。——不知是否错觉,但她确实从衣领闻到淡淡的酸味,所以,洗澡也是当务之急。

    把自己梳洗得当,她开始第二次进食,这一次更从容,她一边撕着吐司往嘴里送一边蹲在地上整理设计稿。有些设计肯定是她在半昏迷时画出来的,为可以清晰地看到思路的变化,她人生里所有的不如意,都在设计里渐渐成形,概念画的背景一团阴郁,是她人生里所有的大雨。

    但鲜浓颜色的裙摆扬起,在雨天里,她的服装也一样靓丽有型。

    用户画像,无需着落笔端,也随设计渐渐自然成型,20岁前半到30岁后半,受过良好教育,对时尚品位挑剔,对人生自有一番看法,收入中上,性格强壬坚忍——重点是性格强硬。

    每一个设计师品牌的单价都不会便宜,之前那些定语,不过是题中应有之义,她的作品,为这些性格坚韧,内核强硬的女性设计,每个女人的生命都是个曲曲折折的故事,再顺遂的女孩也有自己的绝望时刻,她的服装是这些阴郁雨天里的亮色,是绝望尽头的希望,每一个从失落和绝望里爬起来,一无所有也继续前行的女孩,她的服装为她们设计,她希望自己的裙角,能点缀在她们的故事里。她的服装,要给这些斗士设计,只想给这些斗士设计。

    乔韵把草图收集起来夹好,爱怜地拂过纸面:这只是草图的草图,太多想法流露,要转化为成品,还需要漫长的工作流程,但从概念上来说,这已可算是她成为独立设计师后的第一个。

    她在装订册上的封面上稍作犹豫:很早以前,她就和秦巍讨论过自创品牌的名字,按照国际惯例,品牌里她想镶嵌自己的名字,当时她想为自己的品牌起名叫秦韵。有他在里面,秦字一语双关,转换成英文也可透露自己的国籍。

    在当时谈起的时候,她还喜欢中国风元素,所以秦韵这名字异常合适,这么多年过去,世易时移,秦巍和中国风元素都已走出她的生命,但这名字的印象却留了下来,顽强不去,像一个未尽的梦想,已经和她建立了独立的联系。

    乔韵盯着空白的页面,久久未能落笔。

    ‘轰隆’一声,窗外忽然传来异响,她吓一跳,赶忙过去开窗查看一番,又回室内探探空调出风口,这才肯定:在这个盛夏的天气,运转了几天几夜后,空调外机应该确实是……烧掉了。

    八月的b市,阳光强得能把人融化,北方干热的风和难得的蓝天白云一起吹进来,乔韵隐约有点中暑的眩晕,她握着额头,傻乎乎地靠在窗边眺望着朵朵白云,好一会,突然间轻松失笑。

    关上窗,擦掉额前的汗迹,走回来,在素白的标题栏上落笔写下。

    韵

    g,2007,vol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