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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无解之结(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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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爱的妈妈:

    见信好。

    这个月中就要开始期中考试了,我现在每天都在图书馆看书,今年我选修的课程是微观经济学、西方近代史和机械传动学Ⅲ级,学下来感觉都不算难,希望能跟上学期一样全‘A’通过考试。伊利诺伊州的春天就要开始了,树木已经开始发芽,每天早晨校园里面都会起雾,红松鼠也会跑到校园里来。

    下周我可能会抽一点时间跟植物社一起去原始森林里采集一些叶芽制作标本。

    别的就没什么了,你叮嘱的实习我会申请的,争取这个暑假在纽约或者华盛顿实习。

    对了,今天的早饭是煎双蛋和黄油面包,中饭是土豆沙拉和培根汉堡,晚饭是胡萝卜猪肘配鲜虾浓汤。

    你要记得喝牛奶,提醒佟姨一定要中火加热,五分钟。

    爱你的儿子

    楚子航

    时间是深夜11点,写完这封信之后楚子航转回头去检查。

    他每天睡前写一封邮件给妈妈,尽管妈妈并非每天检查邮件。但当妈妈偶尔打开邮箱,就会看见一封封邮件按日期排列得整整齐齐,甚至连儿子每天吃了什么都知道,便觉得楚子航在美国大学里日复一日过着平静的日子。

    于是妈妈就省掉了忧虑,扭头又跟那帮闺密一起疯玩。

    起初妈妈对于楚子航就读卡塞尔学院是不太满意的,她心里觉得按照楚子航的成绩,怎么也得去个耶鲁哈佛这一类的名校,网上怎么搜也搜不到这个卡塞尔学院的排名,可能是美国某州的野鸡大学。妈妈也经常浏览卡塞尔学院的网站,评价说那个什么古德里安教授看起来简直老年痴呆。

    楚子航就尽力在邮件中描述卡塞尔学院的学术氛围:昂热校长是一位注重仪表的老绅士,毕业于剑桥,以育人为己任;副校长则是一位先锋教育家,热爱研究美国西部开拓的历史,经常穿得像个牛仔;古德里安教授痴迷文献学,举止有些怪异但可爱;至于他的导师施耐德虽然外貌有些吓人,但内心真的是个善良的人,因为救助学生而烧伤了面部,只能终日带着半边口罩……经过这样长年累月的美化,卡塞尔学院终于在楚子航妈妈的心里树立了贵族学府的印象。

    轰然巨震几乎震碎了窗玻璃,英灵殿前的井中喷出10米高的血焰,把整座校园照成血红色。3号宿舍的外墙自上而下裂开了一道口子,宿舍里墙灰簌籁落下。楚子航淡然地把落在笔记本上的墙灰吹去。

    井下是装备部的地下实验室,大约又发生了事故,也许是精炼硫磺爆炸,也许是汞蒸汽管爆裂……救火车拉着警笛,狂飙到燃烧的井口甩尾停下,龙精虎猛的壮汉们熟练地架起水龙对井口喷射。

    卡塞尔学院校工部到场救援。他们神色轻松,一边作业一边谈笑。在山顶校园里这类事件三天两头发生,不值得大惊小怪。

    “是硫磺火焰!”救火的负责人呼喊,“大家带上防毒面具!”

    于是壮汉们戴上防毒面具,继续淡定,继续救火,虽然水龙的数量还在增加,但火逐步向着三号宿舍区这边蔓延过来了。

    学生们显然情绪稳定,甚至没有几个人开窗看热闹,这基于如下几个原因:今天是学生会的舞会日,恺撒麾下的蕾丝白裙少女们应该正在安珀馆倾情热舞;执行部的实习生们正在图书馆里埋头工作,攻克五角大楼防火墙,或者破解某颗卫星的加密系统;至于其他人,他们应该正在集体上线,在学院网论坛议论火情,聊天打屁,就火什么时候会被扑灭开赌。

    楚子航隐身登入“守夜人讨论区”。

    “您的好友@剑桥折刀上线了。”

    “您的好友@守夜人上线了。”

    “您的好友@格陵兰阴影上线了。”

    显然校方的大人物们也被火情惊动,“剑桥折刀”是校长昂热的ID,“格陵兰阴影”是执行部负责人施耐德的ID,至于“守夜人”,毫无疑问是整个讨论区的管理员——副校长大人。

    “深更半夜的装备部搞什么幺蛾子?我这只想潜水的也被炸出来了!”守夜人开了主帖。

    “混帐你是副校长!你难道没想过打个电话给校工部盯一下救火的事么?你的工作只是喝酒和在这里刷讨论区么?”剑桥折刀回复。

    “一瓶半白兰地之后你以为我还能指挥救火么?发帖声援战斗在救火第一线的校工同志们!”守夜人回复剑桥折刀。

    “装备部那帮混账!有时候我真想把一颗钻地炸弹扔进他们的地下实验室里!”剑桥折刀。

    “支持校长的这项决议,请把这项工作交给执行部来做。”格陵兰阴影回复。

    “施耐德你有空在这里刷讨论区不能去火场看一眼么?作为执行部负责人要有代理校长执行公务的觉悟,校长现在在巴黎参加酒会,放眼无数衣着暴露比他小一百岁的女人不泡,上网关注火情,你却在这里大谈炸掉装备部的问题?我看你跟装备部那帮暴徒的本质是一样的!”守夜人开始政治思想教育。

    “执行部是个准军事机构,这火要是龙类放的执行部全权负责,可这火是装备部放的,我不负责给装备部擦屁股。”格陵兰阴影回复。

    “校务还是得交给稍微靠得住的人,我已经电话给曼施坦因教授让他去救场了。我得下线了,一会儿新季时装发布会就要开始了,代我问候校工部的同事们。”剑桥折刀。

    “顺道帮我带一些香槟产区的起泡酒。”守夜人。

    “收到。”剑桥折刀下线了。

    又一轮地动山摇的爆炸,第二道血焰冲出黝黑的井口,好像地底有一只喷火龙在咆哮。

    “预料中的爆炸,请诸位老师同学不必惊慌。实验还在继续,未来一个小时里可能还有两三次爆炸,强度可能会更大一些,请大家做好准备。”装备部发帖。

    这是装备部的公用ID,看来讨论区里的热度引起了地下实验室里那些疯子的关注,或者是疯子们根本就是一边在做爆炸实验一边在刷讨论区。瞬间无数西红柿的图标出现在跟帖中。

    “精炼硫磺的燃烧会散发出对人体有害的烟雾,胡萝卜可以帮助中和毒素,建议同学们夜宵吃胡萝卜。”片刻之后,装备部再次发帖。

    “坏消息,请老师同学们帮忙抓蛇。刚才的爆炸令地下二层的蛇类饲养池开裂了,大约有200条各种蛇类正从不同通道中逃逸,包括眼睛王蛇12条、亚马孙巨森蚺2条和原矛头蝮20条,详细列表10分钟后以群发邮件告知。”生物馆发帖。

    楚子航在二年级修了“爬行动物学”这门课,听说过这几种蛇,普通人被它们咬一口最好立刻向上帝祷告,因为你的生命只剩下祷告的时间了。亚马孙巨森蚺除外,它无毒,但成年蛇有16米长,可以绞死水牛。

    “见鬼!我看见一条森蚺沿着钟楼爬了上来!救命!救命!”守夜人。

    楚子航摇了摇头,不想再看再下去了,返回邮箱页面点了一下“发送”键。

    邮件进入了发件箱,几秒钟后他就会出现在楚子航妈妈的邮箱里。

    真实的校园生活总跟家长的理解有点出入,楚子航赴美留学前,继父送他《胡适留学日记》鼓励他好好学习,他至今还记得其中的片段:

    “四月九日:至沈君处打牌,十二时始归。

    四月廿九日:天时骤暖至八十度以上,不能读书,与沈、陈诸君打纸牌,又与刘、侯诸君打中国牌。

    五月六日:打牌。夜赴中国学生会。

    五月十二日:打牌。”

    想来胡适先生当年写给家人的信中也只谈在美利坚努力向学的种种事迹,所以楚子航觉得自己对卡塞尔学院生活的描述倒也不算说谎,只是做了文学化的修饰。

    如果跟妈妈说实话,说这是一个变态遍地走的校园,疯子们每天搞爆炸实验。自校长以下教授们要么有点脱线要么就是极端的暴力分子,他不仅不是一个乖乖的好学生,还是某个暴力社团的领袖,经常跟另一暴力社团领袖聚众械斗,而此时时刻剧毒蛇和森林巨蟒可能已经潜入了这栋宿舍楼……不过可能也没事,以母亲大人那大条的神经,一定会觉得儿子是在讲笑话逗自己开心,会乐得满地打滚。

    楚子航进入了关机程序,准备睡了。关机需要十几秒钟,在这段时间里他仍可见守夜人讨论区里的帖子滚动刷新。

    一个红得醒目的帖子忽然蹦了出来,瞬间升到了列表的最顶端。红色的帖子意味着这是一个悬赏帖。

    “谁能跟日本皇室搭上关系?我想包下东京的明治神宫,只需一夜,婚礼用途。”

    发帖者“狄克推多”,那是学生会主席恺撒·加图索的ID。

    楚子航放在键盘上的手指触电般一弹。

    “这是暗示求婚么?撒花!”

    “恺撒你可是要娶一个中国女人,为什么不在北京的太庙包场?”

    一瞬之间,蜂拥的回帖把这个悬赏帖推到了列表的顶端。相比起来外面的熊熊烈火和校园里奔窜的蛇群都不算新闻了,今夜的新闻必将是:“倒计时!学生会主席计划迎娶红发巫女”!

    楚子航还想多看一眼,屏幕已经黑了下去。宿舍里静悄悄的,没有灯光,窗前的风铃叮叮作响,那个青铜风铃的铃舌是一枚钥匙。

    那柄钥匙能打开北京某个老旧小区的某一扇门,或者他心里的某个地方……无论是那扇门的后面还是他心里的那个地方,都空荡荡的,遍布灰尘。

    他从椅背上抓起自己的校服,起身出门。

    餐厅里静悄悄的。

    这座巴洛克装饰风格的大厅足以容纳1000人同时就餐,但此刻只有唯一的食客。某人趴在长条餐桌的末端大啃大嚼,对待食物如狂风扫落叶一般无情,餐盘里是一只整鸡、一块熏猪腿肉、一个牛肉汉堡、一份蔬菜沙拉,还有大份土豆泥……看起来这家伙真是好胃口。

    路明非总是这样好胃口。

    在他吃到全然忘我天人合一之际,一个人挨着他坐下,放下了自己的餐盘。路明非吐出一根吮得干干净净的鸡骨,扭头看着面无表情的楚子航。

    楚子航的夜宵很简单,双煎蛋和牛奶泡麦片,一杯柳橙汁。

    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校工部在十点前后灭火成功,之后的两个小时餐厅里坐满了人,大家喝着啤酒庆祝。其实也说不上庆祝,找个理由痛饮啤酒而已,装备部每次闹出大事件,大家都有了庆祝的理由。装备部那帮疯子有时候也从地下实验室里出来加入,大家载歌载舞。

    现在庆祝活动结束,留下满桌的餐盘和啤酒杯没收拾,餐厅里就他们两个人,窗外布谷鸟发出求偶的咕咕声。

    有种“形影相吊”的感觉。

    这种时候在餐厅里是很难见到楚子航的。倒不是楚子航不吃夜宵,而是他会在晚餐时从餐厅带走一个鸡蛋火腿三明治,在宿舍里当作夜宵吃了。楚子航的生活如一块精密的腕表,时间规划得井井有条,他计算过,往返一次餐厅吃夜宵得在路上花费18分钟,他宁可把这18分钟用在图书馆里。

    楚子航点点头,算是跟路明非打招呼,然后把麦片泡进牛奶里,搅拌。

    从北京回来之后路明非和楚子航之间并没有变热络,楚子航跟任何人都不热络,即便是苏茜。这种人永远是面瘫状态,他把命交给你,却不会浪费多余的一分钟对你笑笑,或者陪你闲聊。有时候路明非回想有夏弥在的那些日子里楚子航甚至会跟他探讨人生,不禁感慨恋爱真是可以改变一个人啊。

    可现在夏弥已经死了。

    或者说其实夏弥这个人从未真正存在过。

    两个人沉默着吃饭,路明非啃鸡翅膀,楚子航吃牛奶麦片。

    很奇怪,直到路明非把那只整鸡啃完了,楚子航的一碗牛奶麦片都没吃完。路明非玩了一会儿鸡骨头,实在找不到什么话搭茬儿,只好站起来说:“我吃完先走了,师兄你慢慢吃。”

    楚子航把自己的双煎蛋和柳橙汁推到路明非面前:“再吃点?”

    路明非惊疑不定地看着楚子航,可看也是白看,楚子航的脸上一如既往地无表情,黄金瞳中结着冰似的。路明非战战兢兢地坐下,这双煎蛋和柳橙汁看来不得不笑纳,总有种如果不吃楚子航就会掏出枪来拍在桌上的感觉。

    “我听说你来吃夜宵了,还以为你跟芬格尔一起。”

    “他实习去了,他不是快要毕业了么?”

    “你是为了怀念他所以一个人吃两个人的分量么?”

    这听起来好像是个笑话,不过楚子航说出来就一点都不好笑,更像是一个需要严肃回答的问题。

    “不是,就是忽然很饿。”路明非只好回答。

    “你的夜宵油脂含量太高。”

    “我是食肉动物。”

    “少吃油有利健康。”

    “师兄你是不是想跟我说老大和师姐要结婚了?”路明非搅拌牛奶麦片的勺子停下了。

    “是,但没想到怎么开始这个话题。”沉默了几秒种,楚子航承认了。

    其实楚子航是个很容易理解的人。虽然他“面瘫”,你很难从他的表情揣测他在想什么,但他的神经回路如一条笔直的高速公路,完全不带拐弯的。掩饰伪装不是楚子航的长项,就像挥刀的弧线一样,越快的刀,弧线越直。

    难为他还想找个委婉的方式开题,但被路明非一眼看透。

    “我看到老大发的悬赏了。”路明非说,“然后我押了100美元赌今晚十点前火灭不了。听说什么场失意,什么场得意,可还是输掉了。”

    “放弃了?”

    “师兄你别逗了,我还真去打爆人家婚车的车轴啊?”路明非笑。

    “如果你决定去,我可以当你的共犯,算我还你的人情。”楚子航说。

    “谢啦,师兄你说这说话我很感动,真的。”路明非挠挠头,“谢谢。”

    “还是打算放弃?”楚子航盯看路明非的眼睛,“恺撒第一次递交结婚申请时,我记得你很难过,失魂落魄。当时你的眼睛里好像……藏着什么野兽,随时会扑出来。”

    “所以师兄你担心我的状态?来看看我怎么样?”

    楚子航点点头:“但我现在从你的眼睛里什么都看不到,也许我不需要过来看一眼。”

    “我想通了。”

    “想通了什么?”

    路明非沉默了许久:“师兄你说,师姐是跟我一起会开心呢,还是跟老大在一起开心?”

    楚子航难得地犹豫了:“你想让一个人开心,总有办法能做到。”

    这个问题他答得很艰难,因为直接回答的话答案只能是恺撒。恺撒是诺诺的正牌男友,对她很好,可以为她花钱,也可以为她玩命。在诺诺面前,这位加图索的少爷忠诚得像只猎犬,诺诺叫他咬谁他咬谁。诺诺说自己从幼儿园开始就有男朋友了,前男友可以组成两支足球队对战,恺撒则还是初恋,但他毫不在乎,他觉得命中注定的他一出场,诺诺的前男友们都是炮灰。他对炮灰们很宽容大度,因为没有炮灰就不足以显示他的完美。

    如今他要在明治神宫举办日本皇族风格的世纪婚礼,娶他当年一眼看上的女人,放在任何言情剧中这都是天作之合,出来捣乱的只能是反派人物,按照戏剧逻辑来说最后一定被主角打趴。

    路明非没想任何理由跑去婚礼上捣乱,他只是暗恋或者觊觎人家的女朋友。

    暗恋某人的爱情没有立锥之地。

    “师兄,我有没有给你说过一本叫《上海堡垒》的书?”

    “说过,我买了一本在飞机上看完了。”

    “你记得情节么?一个二货喜欢一个超棒的女孩,但是超棒的姑娘就要结婚了。”路明非轻声说,“二货觉得自己跟女孩眉目传情,就是没胆子跟人表白,他觉得女孩的未婚夫是臭傻逼。他老是给女孩发短信,女孩也会回他的短信,他把女孩回他的短信都留着,以为这是人家喜欢他的证据。”

    楚子航默默地听着路明非重述这个他已经知道结局的故事,窗外的布谷鸟咕咕地叫。世界上有些故事你看过就不想再看一遍,因为没有解。有些故事仿佛注定,不是因为偶然也不是因为错过,而是一个解不开的结。如果它恰好是场悲剧,那么它的悲伤在故事开始时已经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