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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金字塔底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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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o.293—No.297)

    No.293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着十点钟的末班公交车回家,头靠在起了窗花的窗子上,靠得太久,帽子冻在冰霜上,差点儿扯不下来。

    不开灯的公交车里,霓虹灯和车灯都被窗花扭曲了,光怪陆离地折射在车顶上,像是它不打算带我回家,而是要带我逃跑。

    我不再是递给司机五十块钱让他可劲儿往远了开的高一小姑娘了。

    No.294

    第二天上午,我在家里整理行李,准备乘傍晚的飞机和我爸妈一起去北京。

    我已经记不得我们一家三口有多久没有待在一起了。

    我在北京有四所学校的考试,所以向张平请了两个星期的假,看样子,我的生日也要在北京度过了。

    上飞机前,我收到了余淮的短信,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啊,我太急于想要让你开心,更急于想要成为能走进你内心的人,急不可耐地要撕破你辛苦伪装的坚强面皮,这何尝不是一种自私。

    我花了半个小时,字斟句酌,却没凑出一条完整的短信息,最后还是只回复了三个字:“没关系。”

    你好、谢谢、对不起,再见、拜托、没关系,客套词救了我们多少人的命呢。

    我妈开车到我爸家楼下,然后把车停在了我们小区里,我们三口人一起打车去机场。

    不知道是不是商量好了要给我最宽松的备考氛围,他俩见面之后一直和和气气,没有拌嘴。

    好像我们还是一家人一样,特别好。

    这是我们一家人第三次一起去北京。前两次都很开心,我不知道这一次会怎样。

    到北京的时候是晚上七点,我们排了二十分钟的队才打上车。酒店在鼓楼附近,我和我妈住一间,我爸住一间。我们放下东西之后去吃了烤鸭,九点前就回到了酒店,因为第二天一大早就要分别赶去两所学校的报名会。

    我洗漱完就窝在床上发呆。我爸没让我带任何数理化的复习资料来北京,他说孩子太累了,放松两个星期,死不了的。

    我妈擦着头发走过来,也钻进被窝搂着我。我闭着眼睛装死,脑袋里横冲直撞的是各种情绪,我怕一睁开眼睛,它们都会冲出眼眶。

    “咱们回家之前,去卧佛寺拜一拜怎么样?”我妈忽然说。

    “不去。”

    “你小时候,有一次你外婆带你去拜佛,有个大师还给你算过命呢,我觉得挺准的,不如去拜一拜吧。”

    这是什么意思?觉得女儿指望不上了,开始指望佛祖了?我被我妈气笑了。

    “算命的说啥了?”我问。

    我妈想了想:“他说你以后是个穿制服的,可能是老师或者公务员,而且你是帅才不是将才。”

    我皱眉:“帅才和将才分别是什么意思?”

    我妈其实也不是很了解这些,但是作为一个知识女性,她还是努力瞎掰了一番:“将在帅之下吧,将军是帮皇上打天下的嘛,所以你是有统帅之才的,不仅仅是帮忙跑腿的命。这命肯定好。”

    我知道她掰扯这些都是为了让我不要因为这期间的考试而感到紧张。当我对自己没信心的时候,她想告诉我,你的命运是老天爷决定好了的,别怕,照着它一一验证就好了。

    “婚姻呢,有点儿难办,”我妈接着说,“姻缘来得比较晚,但最后结果是好的。能生儿子。”

    我刚坐起身来喝水,听到最后四个字,差点儿喷我妈一脸。

    No.295

    电影学院门口人山人海,一多半是盛装打扮来考表演系的。我没心思多看,我爸妈倒是站在一起开始品评起路过的学生。

    “一年才招几个人啊,这录取比例得多小呀。”我爸感慨。

    “明星梦呗,”我妈摇头,“这社会就是个金字塔,谁不是削尖了脑袋想往上层流动。”

    “可不是嘛,咱们那会儿,好多行业还没规范,乱世出英雄。到了他们这一代的时候,其实日子没有咱们好过,压力又大,规矩又多,怪可怜的。”我爸感慨。

    我赶紧往旁边走了两步,假装自己不认识这两个党报时事评论员,却不小心踩了前面姑娘的脚。

    圆脸小姑娘接受了我的道歉,笑着说“没关系”。我们攀谈起来,得知她是从山东来的,叫程巧珍,来考戏剧文学系,明天去另外一所学校报名。

    我们聊得特别投脾气,几分钟内就把各自的家底都交代清楚了。

    “我要考编导系,可到现在连分镜头怎么画都不知道,”我耸耸肩,“临时抱佛脚的结果是被佛蹬了。”

    小姑娘被我逗笑了,圆圆的眼睛眯成两道月牙,特别可爱。

    “对了,你是不是还要考中戏?”小姑娘歪头看我,“我有中戏这几年的考题,你可以学学看,佛祖慈悲,不会次次都踹你的,说不定这次就抱上了呢!”

    “那太好啦,”我笑,“你方便借我看看吗?我一会儿可以复印一下吗?”

    她很热情地一笑,点点头。

    报名结束后,她带着我和我爸妈去坐公交车,我妈得知要去的地方在南四环,坐公交要倒三次车之后差点儿晕倒,扬手就招了辆出租。

    程巧珍因此特别不好意思,再三道谢,说她住的地方特别远,打车都要花不少钱。

    我爸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回头对她说没关系的,谢谢你愿意跟我们家耿耿分享复习资料。

    我冷出一身鸡皮疙瘩。我爸一摆出亲切的政府公务员架势,我就觉得特别适应不良。程巧珍和我靠在一起,我们一起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她忽然说,你觉得北京是不是特奇怪?

    程巧珍讲话有一点点山东方言的口音,让我想起我奶奶。

    “哪里奇怪?”我问。

    “我前段时间和我妈妈一起去前门玩,那里好多马路都很宽很漂亮,干干净净的,让人觉得自己特渺小。但是随便拐几个弯,就能拐进一条小巷子,里面又脏又乱,就跟我现在住的地方一样,像农村。真是奇怪。”

    是这个世界本来就奇怪吧。

    我想起我爸妈站在报名会场闲聊时说起的金字塔。我和程巧珍,我们所有在报名现场黑压压挤着的人,和远在家乡的教室里埋头苦读的人,有多少是真的对自己要做的事情感兴趣的呢?

    有些是想往自己的上一层突破,有些是不想掉落到下一层,固若金汤的金字塔里涌动的暗潮,是不是就叫作欲望。

    No.296

    程巧珍说得没错,北京是个很奇怪的地方,南四环外就是一片鸡鸭遍地走的乡下。我们偶尔会经过一片菜地,骡子和驴都在路边安静地歇着。我妈的表情越来越奇怪,可能是害怕上当受骗。程巧珍浑然不觉,每到一个路口就给司机指路。

    到了目的地之后,我爸等在车上,让司机接着打表。他怕司机自己走了——那我们一家三口可就折在这儿了。

    我们下了车,跟着程巧珍往院子里走。程巧珍住在一个农民院里,石棉瓦的屋顶上面压着不少砖,不知道是不是沙尘暴的时候被刮跑了什么东西。好像一共有四个房间,我们进去的时候才九点半,好几个住客刚起床,都披着羽绒服,站在院子里的水管前面刷牙洗脸。

    程巧珍的屋子里唯一的家具是用砖头架着几块长条木板拼的床。我妈看得直皱眉,问她:“你自己住?这大晚上的多不安全啊!旁边住的都是谁,你认识他们吗?”

    程巧珍正蹲在地上从自己的大书包里往外翻资料,听到我妈妈关心的询问,一抬头,笑得特别甜。

    “没事儿,他们都是美术生,也是来艺考的,过几天美院就开始报名了。我秋天就来了,来上课,都在这儿跟他们住了快两个月了,大家都认识了。除了房东老太太特别抠门老断电以外,没什么事。”

    我妈走过去按了按床板:“这铺得这么薄,晚上睡觉多硌得慌。”

    “硌得慌倒没有,就是有时候没睡在正中间,板子突然就翻起来了,大半夜的把我吓一大跳。”

    她像是说起什么特好玩的事一样,边说边笑。我妈和颜悦色地跟她聊天,我站在一边像个二愣子一样,打量着墙上糊的报纸,手足无措。

    程巧珍把一厚沓资料都交给我。

    “这附近哪儿能复印吗?”我问了一个自己都觉得傻缺的问题。

    程巧珍倒没笑话我:“你直接拿走吧,这个我就是辅助看看,没啥用处了,扔了怪可惜的,也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随口一说还害得你们大老远送我回来……”

    她一个人也能热热闹闹地说很久。

    我妈神情特复杂,眼睛里满是疼惜和纠结。程巧珍送我们出来的时候,我妈忽然问她:“你考完试就回家了吧?那也就还有两个多星期吧?”

    “是。”

    “你要是信得过叔叔阿姨,不如搬东西到我们住的附近吧,我们给你找家好一点儿的招待所或者快捷酒店吧,阿姨出钱。这荒郊野岭的太不安全了,你出趟门还得坐那么远的车。”

    我立刻高兴起来,笑着看她:“是呀,住得离学校近点儿,也方便嘛。”

    程巧珍很感动,可到底还是拒绝了。我妈劝了劝,也没再勉强。我们互留了手机号,她就笑嘻嘻地招手目送我们上车。

    上车后,我和我妈好长时间都没有说话。车掉了个头,土路很窄,司机开得很小心。窗外常常有驴车经过,驴子埋着头,一边啪啪啪地撒了一路驴粪蛋,一边拉着一车蜂窝煤,疲倦地、慢慢地与我们的车擦身而过。

    No.297

    两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

    几场笔试有好有坏,我努力没让任何题留白,写得都快呕出来了,不由得开始佩服起文科生简单同学来。

    脑海中时常会浮现出程巧珍住的那个农村小院,凹凸不平的墙面,泛黄的报纸,素色大花的床褥,院子里套着一段脏兮兮的橡胶管的水龙头,以及接着橡胶管流出的水刷牙的一脸疲惫的美术生和他们的家长……

    程巧珍有时会发来短信祝我考试顺利,我也经常询问她考试的情况。在离开北京之前,我给她发短信,说一定有一天会在电影院的大幕布上看见她的名字。

    她回答说,那是一定的。

    她说,祝你早日找到自己的方向。

    奇怪,她怎么知道我迷茫?

    记得从程巧珍租住的小院回酒店的一路上,我妈坐在出租车后排揽着我的肩膀,一直在叹息。我以为自己早就过了因为看励志故事而热血沸腾的幼稚年纪,却在见到程巧珍的那一刻,明白了自己的成熟是多么的脆弱和矫情。

    在北京的最后一个晚上,正好是我的生日。我爸妈带我去了“老莫”吃饭。这家餐厅我在王朔的小说里面看到过,后来在家里和齐阿姨一起看一部叫《血色浪漫》的电视剧,里面的年轻人也常常聚集在这里,这里是那个时代的身份和洋气。

    “咱们这是进人民大会堂了吗?”我仰头看着高高的穹顶,我爸被逗笑了。

    他们允许我也喝了一点儿红酒,却不知道一年半以前自己的女儿就酩酊大醉过了。就像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滥用了他们的信任,非要学理科,把自己逼到这个死角,来了一趟北京,害他们请这么久的假,劳民伤财,却很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样想来,我也有很多他们不了解的事情了。

    我自嘲地笑笑。以前总觉得自己最可怜,然而这趟来北京,我学到了很多东西,虽然说不出来,但在心里酝酿着,一些念头像是要破土而出,只是不知道会开出什么样的花。

    我爸笑着说:“考不上也没事,人生长着呢,能学到东西就好。”

    我妈这个实用主义者破天荒地没有反驳他。

    也许面对孩子,她也没办法现实起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