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五色石(9)

推荐阅读:天神诀梦醒细无声神级幸运星惊悚乐园娱乐圈最强霸主农女贵娇我的大侠系统奸臣无限之军事基地宠文结局之后

一秒记住【海德小说网 www.haidehong.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到京之后,逢贵专意趋承权势,结交当道,因此虽是个小小武官衙门,却倒有各处书札往来,频频不绝。逢贵自己笔下来不得,要在京中请个书记先生,有人荐一四川秀才到来。那人姓吕名玉,字琼仙,蜀中梓潼县人氏,年方二十,负才英迈,赋性疏狂,因游学到京,也要寻个馆地读书,当下就应了陆逢贵之聘。逢贵便把一应往来书札都托他代笔,吕玉应酬敏捷,不假思索,逢贵恐怕他草率,每每把他所作去请问妹子舜英,直待舜英说好,细细解说了其中妙处,然后依着妹子言语,出来称赞吕玉几句。吕玉暗想道:“此人文墨欠通,每见吾所作,初时读不断、念不出,茫然不解其意;及至进去了一遭,便出来说几句在行的话,却又像极晓得此中奥妙的,不知他请教哪个来?”一日等逢贵他出,私问馆童道:“你的家主每常把我写的书文去请问何人?”馆童笑道:“吕相公还不晓得,我家舜英小姐无书不读,她的才学怕也不输与吕相公哩。我主人只是请教自己妹子,更没别人。”吕玉失惊道:“原来你家有这一位好小姐,可有姻事也未?”馆童道:“还未有姻事。我听得主人说.要在京中寻个门当户对官宦人家与她联姻。”吕玉听罢,私忖道:“如何这一个蠢俗的哥哥,却有这一个聪明的妹子?她既称许我文字,便是我的知己了。我今弱冠未婚,或者姻缘倒在此处也未可知。”又转一念道:“他要攀官宦人家,我是个寒素书生,一身飘泊,纵然小姐见赏,他哥哥是势利之徒,怎肯攀我?”又一个念头道:“只愿我今秋乡试得意,这头姻事不愁不成。”却又疑虑道:“倘我未乡试之前,她先许了人家,如何是好?”当下正在书馆中左思右想,只见陆逢贵走将进来,手持一幅纸儿,递与吕玉道:“先生请看这篇文字。”吕玉接来看时,第一行刻着道:“恭贺任节母陆老夫人五襄华诞乞言小序”,再看序文中间,都是些四六骈丽之语,大约称述任节母才德双全之意。吕玉看了一遍,对逢贵道:“这是一篇徵文引。是哪里传来的?”逢贵道:“这任节母陆氏,就是家姑娘。今有表弟任君芳寄到手札一封在此,先生请看。”言罢,袖中取出书来,只见上面写道:

    自去岁别后,兄嫂暨表妹想俱康胜。兹者家慈寿期已近,蒙同学诸兄欲为弟广微瑶篇,表扬贞节。吾兄在都中,相知必多,乞转求一二名作,以为光宠,幸甚。徵文引附到。弟今秋拟赴北雍,相见当不远也。

    表弟任蒨顿首

    陆表兄大人

    吕玉看毕,谓逢贵道:“任节母既系令姑娘,又有令表弟手札徵文,合该替他多方转求。”逢贵道:“徵文一事不是我的熟路,他既秋间要来坐监,待他来时自去徵求罢。目下先要遣人送寿礼去作贺,敢烦大才做首寿诗附去何如?”吕玉应允。便取出花笺一幅,磨得墨浓,蘸得笔饱,写下古风八句道:

    乐安高节母,世系出河南。青松寒更茂,黄鹄苦能甘。华胄风流久坠矣,逊、抗、机、云、难再起。从兹天地锺灵奇,不在男子在女子。

    吕五一头写,逢贵一头在旁乱赞道:“莫说文章,只这几个草字就妙极了。”等他写完,便拿进内边,请教妹子舜英道:“这诗可做得好?”舜英看了,笑道:“诗虽好,但略轻薄些。”逢贵细问其故,舜英道:“前四句是赞姑娘守节,后面所言逊、抗、机、云,是四个姓陆的古人,都是有才名的奇男子。他说四人已往之后,陆家更没有恁般奇男子,秀气都聚在女子身上去了。这等意思,岂非轻薄?”逢贵听罢,不喜道:“这般说,是他嘲笑我了。”便转身再到书房,对吕玉道:“先生此诗如何嘲笑小弟?”吕玉道:“怎么是嘲笑?”逢贵便将妹子对他说的话依样说了一遍,道:“这不是明明嘲笑?”吕五道:“这猜想差了。小弟赞令姑娘是女中丈夫,不愧四古人之后,奇女子便算得奇男子,此正极致称颂之意,并没什嘲笑在里边。”逢贵见说,却便不疑,暗想道:“他是个饱学秀才,我妹子虽则知文,到底是女儿家,或者解说差了也不可知。”遂转口道:“是我一时错认,先生休怪。明日将这诗笺并寿礼一同送去便是。”说罢,自去了。

    吕玉暗暗喝采道:“好个解事的慧心小姐。我诗中之谜,又被她猜着了。此诗不但赞她姑娘,连小姐也赞在内。她晓得我赞她,自然欢喜。只不知她可晓得我还未婚聘否?”到得晚间,逢贵陪着吕玉夜膳,吕玉闲话间对逢贵道:“小弟今秋要给假两三月,一来回籍乡试,二来因姻事未定,要到家中定亲。”逢贵道:“先生何不援了例,就在北京进场?”吕玉道:“小弟贫士。哪里援得例起?”逢贵道:“既如此,先生到贵省乡试后,可就入京,不消为姻事耽搁。但得秋闱高捷,还你京中自有好亲事便了。”吕玉听说,心中欢喜,笑道:“今秋倘能侥幸,定要相求作伐。”当晚吃过夜膳,各自安歇。次日,逢贵对舜英说道:“秋间吕琼仙要假馆几月,他去后书柬无人代笔,须要妹子与我权时支应。”舜英道:“吕生为什要假馆?”逢贵把吕玉昨夜所言述与舜英听了。舜英笑道:“我女儿家哪里支应得来?到那时任表兄若来坐监,央他支应便了。”逢贵道:“我听得姑娘说,任君芳的肚里还到你不来,这事一定要借重你。”舜英笑而不答,暗想道:“吕琼仙原来未曾婚娶,我若嫁得这样一个才子也不枉了。但他文才虽妙,未知人物如何?”过了一日,吕玉与逢贵在堂中闲话,舜英乃于屏后潜身偷觑,见他丰姿俊朗,眉宇轩昂,端地翩翩可爱。正是:

    以玉为名真似玉,将仙作字洵如仙。

    自知兄长非刘表,却羡郎君是仲宣。

    不说舜英见了吕玉十分爱慕,且说吕玉欢羡舜英的敏慧,道是有才者毕竟有貌,时常虚空摹拟,思欲一见。一日,正值端阳佳节,逢贵设席舟中,请吕玉去看龙船。至晚席散,逢贵又被几个同僚邀去吃酒了,吕玉独步而回。不想舜英是日乘吕玉出外,竟到书馆中翻阅他的书集,恰好吕玉自外闯将进来,舜英回避不迭,刚刚打个照面。吕玉慌忙退了几步,让舜英出了书房,看她轻移莲步,冉冉而进,临进之时,又回眸斜眺,真个丰韵动人,光艳炫目。有诗为证:

    已知道蕴才无对,更慕文君貌少双。

    撇下一天风韵去,才郎从此费思量。

    吕玉见了舜英,不觉手舞足蹈,喜而欲狂,恨不得便与配合。这一夜千思万想,通宵不寐。

    次日起来梳洗方毕,馆童来说主人在堂中请吕相公讲话。吕玉走到堂中,逢贵迎着道:“有篇要紧寿文,敢求大笔。”吕玉道:“又是什么寿文?”逢贵道:“内相汪公公五月十五日寿诞,小弟已备下许多寿礼,只少一篇寿文。今有个上好金笺寿轴在此,求先生做了文字,就写一写。”吕玉道:“可是太监汪直么?这阉狗窃弄威福,小弟平日最恨他。今断不以此辱吾笔。”逢贵听了,好生怫然。原来逢贵一向极其趋奉汪直,连这前程也是打通汪直关节得来的。今见吕玉骂他,如何不愠?当下默然了半晌,却想道:“这狂生难道真个不肯做?待我还慢慢地央他。”到晚间,命酒对饮。饮得半酣,逢贵道:“今早所求寿文,原不劳先生出名,千乞不吝珠玉。”吕玉被他央凂不过,又乘着酒兴,便教童子取过笔砚,将寿轴展放桌上,醉笔淋漓,写下一首绝句。道是:

    净身宜了此身缘,无复儿孙俗虑牵。

    跨鹤不须夸指鹿,守雌尽可学神仙。

    写毕,后又大书“陆逢贵拜祝”,逢贵看了大喜。吕玉掷笔大笑,逢贵又劝了他几杯,酩酊大醉,馆童扶去书房中睡了。逢贵见轴上墨迹未干,且不收卷,随请妹子舜英出来,秉烛观之。舜英看了,笑道:“这首诗送不得去的。”逢贵道:“如何送不得去?你可解说与我听。”舜英道:“总是吕生醉笔轻狂,不必解说。只依我言语,休送去罢了。”逢贵见说,心中疑惑。次早,令人持了轴子,亲到一最相知的同僚解少文家里。这解少文虽是武官,颇通文墨,当下逢贵把轴上的诗与他看,解少文一见了,摇头咋舌道:“谁替你做这诗?你若把去送与汪公,不是求福,反取祸了。”逢贵惊问何故,解少文道:“这诗第一句笑他没鸡巴;第二句笑他没后代;第三句是把赵高比他,那赵高是古时极恶的太监;第四句说他不是雄的,是雌的。这是何人所作,却恁般厉害?”逢贵大恨道:“这是我家西席吕琼仙做的,不想那畜生这等侮弄我。”解少文道:“这样人还要请他做西席,还不快打发他去!”

    逢贵恨了一口气,别了解少文,赶将回来,径到书馆中,见了吕玉,把轴儿掷于地上,乱嚷道:“我请你做西席,有什亏你处?你却下此毒手!”吕玉愕然惊讶。原来吕玉醉后挥毫,及至醒来,只依稀记得昨夜曾做什么诗,却不记得所做何诗,诗句是怎样的了。今见逢贵发怒,拾起轴来看了,方才记起。乃道:“此我醉后戏笔,我初时原不肯做的,你再三强逼我做,如何倒埋怨我?”逢贵嚷道:“若不是我去请教别人,险些儿把我前程性命都送了。你这样人留你在此,有损无益,快请到别处去,休在这里缠帐!”吕玉大怒道:“交绝不出恶声,我与你是宾主,如何这般相待?我如闲云野鹤,何天不可飞,只今日就去便了。”逢贵道:“你今日就去,我也不留。”吕玉道:“量你这不识字的蠢才,也难与我吕琼仙做宾主。”逢贵听了这话,十分忿怒,躁暴如雷,两个大闹了一场。吕玉立刻收拾了书箱行李,出门而去。正是:

    醉后疏狂胆气粗,只因傲骨自难磨。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当下逢贵气忿忿地走进内边,埋怨妹子舜英道:“吕家畜生做这等无礼的诗,你却不明对我说,只葫芦提过去,好生糊涂。”舜英道:“我原说是醉笔轻狂,送不得去的。”逢贵道:“哪里是醉笔,这是他明明捉弄我。我方才赶他去时,他还口出狂言,我教这畜生不要慌!”舜英见说,低头不语,暗忖道:“我看吕生才貌双美,正想要结百年姻眷,谁料今朝这般决撒。此段姻缘,再也休提了。”正是:

    好事恨多磨,才郎难再得。

    宾主两分颜,只为一汪直。

    不说舜英思念吕玉,时时背着兄嫂暗自流泪。且说逢贵千分怨恨吕玉,想出一个毒计道:“我就把他这首诗到汪府中出首了,教汪公拿这厮来问他一个大罪,既出了我的气,又讨了汪公的好,却不大妙。”算计已定,等贺过了汪直生辰之后,便把吕玉所写的诗轴面献汪直,细诉前情。汪直大怒,便要擒拿吕玉。却想诗轴上没有吕玉名字,且又不好因一首私诗辄便拿人,只牢记着他姓名,要别寻事端去奈何他。哪知吕玉自从出了逢贵之门,更不在京中耽搁,便即日归四川去了。

    光阴荏苒,看看过了八月场期,各直省都放过乡榜,只有陕西因贡院被火焚烧,重新建造,改期十月中乡试,其他各处试卷俱陆续解到礼部。吕玉已中了四川第二名乡魁。舜英闻了此信,好生欢喜。料得乃兄最是势利,今见吕生高捷,或者等他到京会试之时,宾主重讲旧好,那时再要成就姻缘,便不难了。却不料逢贵早把前诗出首,汪直正在那里恨他。今见他中了举人,便授旨于礼部尚书宁汝权,教他磨勘吕玉试卷。那宁汝权是汪直的心腹,奉了汪直之命,就上一本,说四川新中举人吕玉第三场试策中多有讥讪朝政之语,殊为妄上,合行议处,其房考成都府推官文举直并正副主考官俱难辞咎。汪直票旨吕玉革去举人,着彼处有司火速提解宋京究问,房考文举直着革职,正副主考分别降级罚俸。旨下之日,逢贵欣欣得意,对舜英说知,拍手道:“今日才出得我这口气。”舜英听了,吃惊不小,想道:“我兄如何这般狠心?他骂汪直,也是他的气骨;你附汪直,不是你的长策。一旦冰山失势,不知后事如何,怎生把个有才的文人平白地坑陷了?”心中愁痛,寸肠如割。有一曲《啄木儿》单说舜英此时的心事:

    心私痛,泪暗零,难将吴越谐秦晋。正相期萝茑欢联,恨无端宾主分争。鹿鸣幸报秋风信,只道鸾交从此堪重订。

    又谁知顿起戈矛陷俊英。

    却说陆逢贵倾陷了吕玉,汪直喜欢他会献媚,就升他做了四川指挥使。逢贵大喜,即日谢过了汪直,领了家小出京赴任,迤望四川进发。行个多日,路经陕西北界,时值陕西分防北路总兵邮士豪为克减军粮,以致兵变,标下将校杀了总兵,结连土贼流民一齐作乱,咸阳一带地方都被杀掠。这里陆逢贵不知高低,同了妻子岳氏、妹子舜英并车仗人马正到咸阳界口。逢贵乘马先走,教家眷随后慢慢而行,不提防乱兵冲杀过来,逢贵竟为乱兵所杀,从人各自逃命。舜英与岳氏见不是头,慌忙弃了车仗,步行望山谷小路逃奔。岳氏又为流矢所中而死,单只剩舜英一人,也顾不得山路崎岖,尽力爬到一个山岩之上,只闻四面喊声渐近,又听得贼人喊道:“不要放箭,看有少年女子,活捉将来。”舜英度不能免,不如先死,免至受辱。转过岭后,见一悬崖峭壁,下临深潭,乃仰天叹道:“此我尽命之处矣。”却又想道:“以我之才貌,岂可死得冥冥无闻,待我留个踪迹在此,也使后人知有陆舜英名字。”便咬破舌尖,将指蘸着鲜血去石壁上大书九字道:

    陆氏女舜英于此投崖写罢,大哭了一场,望着那千尺深潭踊身一跳。正是:

    玉折能离垢,兰摧幸洁身。

    投崖今日女,仿佛堕楼人。

    看官你道舜英拚命投崖,这踊身一跳,便有一百条性命也不能再活了。谁知天下偏有稀奇作怪的事,舜英正跳之时,只见身边忽起一道白光,状如长虹,把舜英浑身裹住,耳边但闻波涛风雨之声,两脚好像在空中行走一般。约有一盏茶时,白光渐渐收敛,舜英已脚踏实地。那白光收到衣带之间,化成一物,看时,却原来就是自幼悬佩的这个白玉钩儿。舜英心中惊怪,抬头定睛细看,却见自己立在一个洞府门前,洞门匾额上题着“蛟神之府”四个大字。正看间,呀的一声,洞门早开,走出一个白衣童子,见了舜英,说道:“恩人来了,我奉老母之命,特来相请。”说罢,引着舜英直入洞内。只见洞中奇花异草,怪石流泉,非复人间景致。中堂石榻之上,坐着一个白衣道姑,仔细看时,依稀像是昔年赠钩的老妪。那道姑起身笑道:“小姐还认得我么?小儿曾蒙活命之恩,故我今日特来相救,以报大德。”舜英愕然,不解其故。道姑指着那白衣童子道:“小姐,你十年前池边所放小白蛇,便是此儿,如何忘了?”舜英方才省悟。正是:

    别有洞天非人世,似曾相识在何处?

    回思昔日赠钩时,始记当年池畔事。

    当下舜英伏地再拜,道姑忙扶起道:“你且休拜,可随我到洞后来。”舜英随着道姑走至洞后,出了一头小角门,来到一个去处,只见一周遭树木蓼杂,却是一所茂林之内,隐隐听得隔林有钟磬之声。道姑对舜英道:“我送你到此处,还你三日内便有亲人相见。我这玉钩仍放你处,另日却当见还。”说罢,用手指着林外道:“那边有人来了。”舜英转顾间,早不见了道姑,连那洞府也不见了。舜英恍恍惚惚,想道:“莫非是梦里么?若不是梦,或者我身已死,魂魄在此游荡么?”伸手去摸那玉钩,却果然原在衣带上。正惊疑间,忽闻林外有人说话响,定睛看时,却又见两个道姑走进林子来,一见了舜英,相顾惊讶道:“好奇怪,果然有个女郎在此。”便问舜英是谁家宅眷,因何到此,舜英把上项事细细陈诉,两个道姑十分欢诧。舜英问道:“这里是什所在?”道姑道:“是白河县地方。我两个便是这里瑶芝观中出家的道姑。昨夜我两人同梦一仙姑,好像白衣观音模样,说道:‘明日有个女郎在观后林子里,你们可收留她在观中暂住三日,后来当有好处。’因此今日特来林内寻看,不想果然遇见小娘子,应了这奇梦。”舜英听了,也暗暗称奇。两个道姑引舜英入观中,那观中甚是幽雅,各房共有六七个道姑,都信仙姑脱梦的灵异,敬重舜英,不敢怠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