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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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昌东回答:“是啊。”

    “小兄弟怎么称呼啊?”

    这人全身破落,但深夜站在孤树下,也没见慌张害怕,昌东觉得他有些来头,于是答得也客气:“昌东。”

    “哦,我叫李金鳌。”

    昌东盯着地上看:刚刚李金鳌往外撒米,公鸡扑腾着啄食,按理说,地上怎么着也该落个十粒八粒。

    居然一粒米都没有,而那鸡,啄完了米之后,眼皮微阖,像是流水线上倒挂待宰,入定般一动不动。

    李金鳌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语气里有几分自得:“我这鸡,可不是一般货色……几位夜里赶路,都不带只公鸡辟邪啊?”

    昌东说:“走得匆忙,没顾上。”

    李金鳌倒挺理解:“能开铁皮车的,是看不上这个。”

    昌东有点头疼:都说财不露白,现在看来,开车上路,简直像是把钞票一张张贴满衣服,边上还配台吹风机,时刻制造声响效果,唯恐别人注意不到。

    丁柳在后座坐不住了,声音压得很低:“东哥,你这么聊天,不怕把人闷死啊,要是让你看我歌厅的场子,客人早走光了。”

    昌东知趣地往边上让了让,叶流西冲着丁柳示意了一下车外头。

    丁柳有心要露一手,脚往后座上一踩,小腹压住昌东的头枕保持平衡,脑袋从车窗里探出去,笑容可掬:“鳌叔好啊。”

    整个人跟一条横架的鱼似的,高深不得不拽住她脚踝,以防她突然重心不稳,从车窗口窜溜出去。

    这声“叔”叫得真中听,李金鳌笑呵呵的:“是小姑娘啊。”

    “叫我小柳儿好了,叔你胆子真大,我都没住过夜店,我东哥老吓我,说夜店可怕得很呢。”

    说着,一肘捣在昌东肩膀上,昌东咳了两声,压低声音:“别太夸张啊。”

    看丁柳笑得鲜甜水嫩的,李金鳌语气里不觉就多了点爱护:“你哥也没说错,红花树夜店,是要乱一点,人来住,其它的……也会来住。”

    丁柳瞪大眼睛:“这也行?出事了怎么办?”

    她回转头,对着昌东大叫:“东哥,你早不跟我说!我胆儿小,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昌东拿手指头塞住靠她那一侧的耳朵,叶流西在他另一侧耳边低声叹气:“搞定半老头子,还要靠半大小姑娘啊。”

    李金鳌安慰丁柳:“没事儿,传得离奇,实际上也没那么玄乎,守规矩就行,再说了,没有三两三,谁敢上梁山,能住夜店的,都不是吃干饭的。”

    丁柳眼珠子滴溜溜的:“鳌叔,你这话是在变着法儿夸自己呢,我们这一车人,几个胆子拼起来才敢走夜路,一路还担惊受怕,你腰带上拴只鸡,独个儿在这一杵,跟晒太阳似的……鳌叔,你肯定很厉害吧?”

    李金鳌笑得合不拢嘴,这时候反惦记起谦虚二字了:“哪里哪里……”

    他把手里的箱子一提:“我也就是个走市集耍皮影的,待会住下了,我看看有没有机会开场,几位有空捧场啊。”

    话音未落,那棵红花树上的光亮,忽然顺着枝桠缓缓下滑,丁柳一声“啊”还没出口,李金鳌也看到了:“差不多到时间收树了,咱们跟着就好。”

    那暖莹莹的光亮如同水流,聚到树底,又蜿蜒着往远处,像一条指向的光蛇,丁柳装糊涂:“这是什么来着?哎呀上次谁跟我说过,我又忘了,这脑壳!”

    她攥拳往自己脑袋上磕了一下。

    李金鳌顺口接了句:“流光啊,晚上旅馆的人也不敢乱出来,都用流光引路,这东西死笨,两点一线,也不知道等人,要么说流光容易把人抛呢,得赶紧跟上。”

    他大踏步跟了上去,昌东开着车,在后头缓缓跟着。

    丁柳坐回座位,伸手揉了揉脖子,刚那么趴着,脖子一直仰着,怪不得劲的。

    肥唐夸她:“行啊小柳儿,张口就来。”

    丁柳眼皮一耷拉:“还不就是没脸没皮呗,我干爹教我,小姑娘没脸没皮,人家会觉得可爱,最多是当你不懂事没脑。年纪再大点,使这招,人家就会防你了,觉得你是别有用心……哎,东哥,这姓李的没说实话,说自己是耍皮影的,谁信啊。”

    昌东回答:“他今晚不是要开场吗?到时候看看就知道了。”

    ***

    开了约莫十五分钟左右,流光渗进地下,一人一车都停下了等,过了会,地上掀起个一米见方的盖,探头出来的人“呦”了一声:“还要停车位啊……等会儿啊。”

    他先领着李金鳌下去了。

    再等了几分钟,西首边几十米处有地盖启开,那人在那里招手:“这,这呢,开进来。”

    其实就是个地下车库,入口处是道往下的斜坡,门上覆着地皮块,关上时,跟平地没两样。

    车库不大,最多能停两三辆车,而现在,只有他们这一辆。

    几人各自提行李包下车,昌东抽了单独包装的一次性医务口罩给叶流西,吩咐她戴上。

    叶流西奇怪:“为什么?因为我美?”

    她美她是知道的,但她有自知之明,美不到让人神魂颠倒的地步:卖瓜卖了那么久,仅遇到一次有人因为她美忘记要找零,后来还跑来要回去了。

    昌东压低声音:“你这种在上吊绳上获得新生的人,到了人多的地方,是不是该遮一下脸?就一点都不担心自己在关内有什么死对头?”

    倒也是,叶流西很顺从地带上了。

    那人引着他们穿过地道,推开小门进了大堂。

    这里规模不算太大,灯光昏暗,形制有点像福建的客家土楼,简陋而又陈旧,直径大约四五十米,下挖差不多两层楼那么高,周遭一匝呈圆环形,客房挤挤簇簇,有小几十间,圆环中间部分是饭厅兼活动场所,有几桌正在吃饭,桌边几只公鸡走来走去。

    前台在一处角落里,顶上悬着“欢迎光临”的灯牌,昌东仔细看,才发现“欢迎光临”那几个字是透明胶管拗成的,并不通电,有暖红色的光正慢慢流满胶管。

    难怪李金鳌说流光死笨,两点一线,想想也怪有意思:装点一树红花、当路标、做灯牌,每天单调呆板,都在接客引客。

    前台里坐了个中年女人,眉眼平淡到像一张白纸,她把一块硬纸板拍过来:“十一点之后没电,没电之后不要在公共区域走动,否则出了任何事,死伤自理,概不负责。用水洗澡上厕所都在一楼……这张单子上是我们感兴趣要的东西,你们看看。”

    昌东看了一下,思忖着车上物资的余量,拿笔勾了手电、医用药品、干电池、钳子、扳手等几项。

    女人挺满意的:“那足够住了,具体怎么换,退房再结。”

    昌东选了二楼的大房间,这旅馆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气,住一起会安全些,床不够可以打地铺,反正这一趟没娇气的人。

    放好行李之后,几个人下楼吃饭,点了几碗鸡蛋面,等面上桌的功夫,四下环看,发现居然有人挨桌做生意:有递本子给讲段故事的、有现场量尺寸给做衣服的,还有卖公鸡的。

    面上来了,叶流西把口罩往上推了推,只露一张嘴,挑一筷子面,吃得毫无障碍。

    昌东正觉得好笑,忽然听到前台女人尖刻的声音:“又没什么客人,看什么皮影戏!”

    回头一看,李金鳌拎着箱子,正讨好似地对那女人说着什么。

    那女人不耐烦:“对你们这类人,已经特别优待了,让你白住不错了,现在什么世道,还反过来倒贴你东西请你开戏?总之我们不请,你挨桌问问看吧,客人愿意掏钱看戏是客人的事。”

    昌东心里一动:“这类人”是哪类人?为什么可以特别优待,还能白住?

    他看向叶流西。

    已经成了习惯了,有什么事想找人商量,第一个想到的人一定是她。

    叶流西也看他,口罩褶皱着堆在鼻子上下,怪滑稽的:“要么,咱们请他开场戏?”

    肥唐正埋头吃得呼哈呼哈,觉得请了浪费:“犯得着请他嘛,东哥也会耍皮影戏,咱们物资是多,那也要省着点用。”

    丁柳居然不高兴了:“西姐想看,那就请嘛,你那小气劲儿,算我的,我请!”

    她一转头,叫得娇嗔无比:“鳌叔,这里。”

    李金鳌眼睛一亮,拎着戏箱就过来了,拴在裤带上的公鸡晃来晃去,像个没生命的装饰品。

    他先递册子,让选个故事,册子一掀,第一条就是《招魂》。

    昌东问他:“是汉武帝和李夫人的那出故事吗?”

    李金鳌点头:“是啊,这故事是皮影滥觞,从来都是戏册第一出。”

    昌东说:“那就这个吧。”

    李金鳌收起册子,掀开戏箱做准备,昌东触目所及,愣了一下。

    这戏箱里,除了一块三尺生绢,一个陶埙,一个黑布口袋,居然没别的东西。

    这跟他的戏箱真是天差地远,他的戏箱里,各色牛皮、凿刀、成品或者半成品的皮影人物、起稿的图谱、上色的笔、融胶的骨碟……十个指头都数不过来。

    李金鳌大言不惭:“看皮影,找我,那你们是找对人了,我现在是不行,但我祖上,那不是吹,当年都伺候过汉武帝看皮影……”

    他把戏箱固定到半张,生绢布在箱角上绷得平平整整,箱边缘都带黑色拉皮,拉实了扣住,恰和绢布围成一个没有漏隙的小舞台。

    这才拿起那个黑布口袋,扎口微松,凑到拉皮掀开的口处,托住口袋的底,抖了又抖,像是驱赶口袋里的东西进去。

    昌东看到一簇簇针尖大小的幽绿色,晃悠悠进了小后台,幕布后一团莹莹的光亮,像飘摇的鬼火。

    小咬?

    昌东心跳得厉害,一直盯着幕布看,李金鳌拿过陶埙起了个调,埙音很低,浑厚中带几许沧桑,幕布后明暗变换叠加,渐成一道迤俪不绝的长城剪影,有个身材窈窕的女子立于城头,两手掩面,摇摇欲坠。

    叶流西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句:“我让柳再加几个菜,上点酒,待会灌醉了他套话?”

    昌东点了点头。

    叶流西朝丁柳勾了勾手,等她凑过来之后,附到她耳边正要说话,目光忽然落在李金鳌腰间那只倒挂的公鸡身上。

    那只鸡不知道什么时候睁了眼,正在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