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兵不厌诈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最强战神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妖夏

一秒记住【海德小说网 www.haidehong.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低调,是属于弱者的专利,战场上的强者,从来都不需要掩饰

    无须谈判,干掉就好

    对李如松而言,万历二十年(1592)实在是个多事的年份,刚刚解决完宁夏这摊子事,就接到了宋应昌的通知,于是陕西提督就变成了辽东提督,凳子还没坐热,就掉头奔日本人去了。

    其实说起来,李如松并不是故意耍大牌,一定要宋部长等,之所以拖了几个月,是因为他也要等。

    事实上,所谓辽东铁骑,并非李如松一人指挥,而是分由八人统领,参与宁夏平乱的,只是其中一部分。

    而这一次,李如松并没有匆忙出发,在仔细思虑之后,他决定召集所有的人。战争的直觉告诉他,在朝鲜等待着他的,将是更为强大的敌人。

    作为大明最为精锐的骑兵部队,辽东铁骑的人数并不多,加起来不过万人,分别由李成梁旧部、家将、儿子们统管,除了李如松有三千人外,他的弟弟李如梅、李如桢、李如梧以及心腹家丁祖承训、查大受等都只有一千余人,所谓浓缩的才是精华,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除了等这帮嫡系外,还要等杂牌,奉宋应昌命令,归其指挥的,还有全国各地的军队。自万历二十年(1592)八月起,蓟州、保定、山东、浙江、山西、南直隶各军纷纷受命,向着同一个方向集结。

    左中右三军统帅

    万历二十年(1592)十一月,各路部队辽东会师,援朝军队组建完成,总兵力四万余人,宋应昌为经略,李如松为提督。

    部队分为三军,中军指挥官为副总兵杨元,左军指挥官为副总兵李如柏,右军指挥官为副总兵张世爵,所到将领各司其职。

    简单说起来,大致是这么个关系,宋应昌是老大,代表朝廷管事;李如松是老二,掌握军队指挥具体战斗;杨元、李如柏、张世爵是中层干部,其余都是干活的。

    细细分析一下,就会发现,这个安排别有奥妙。李如柏是李如松的弟弟,自然是嫡系;杨元原任都督佥事,却是宋应昌的人;张世爵虽也是李如松的手下,却算不上铁杆。

    左中右三军统帅,实际上也是左中右三派,既要给李如松自由让他打仗,又要他听话不闹事,费尽心思搞平衡,宋部长着实下了一番工夫。

    但实际操作起来,宋部长才发现,全然不是那回事。

    按明代的说法,李如松是军事主官,宋应昌是朝廷特派员,根据规定,李如松见宋应昌时,必须整装进见,并主动行礼。但李如松性情不改,偏不干,第一次见宋应昌时故意穿了件便服,还主动坐到宋部长的旁边,全然不把自己当外人。

    宋应昌自然不高兴,但局势比人强,谁让人家会打仗呢,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对领导都这个态度,下面的那些将领就更不用说了,呼来喝去那是家常便饭,且对人总是爱理不理,连他爹的老部下查大受找他聊天,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极其傲慢。

    但他的傲慢终将收敛——在某个人的面前。

    万历二十年十二月,如以往一样,在军营里骂骂咧咧的李如松,等来了最后一支报到的队伍。

    这支部队之所以到得最晚,是因为他们的驻地离辽东最远。但像李如松这种人,没事也闹三分,只有别人等他,敢让他老人家等的,那就是活得不耐烦了,按照以往惯例,迎接这支迟到队伍领兵官的,必定是李如松如疾风骤雨般的口水和呵斥。有丰富被骂经验的诸位手下都屏息静气,准备看一场好戏。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好戏并没有上演,充满找茬欲望、一脸兴奋的李如松竟然转性了,不但没有发火,还让人收拾大营,准备迎接,看得属下们目瞪口呆。

    这一切的变化,从他听到那位领兵官名字的一刻开始——吴惟忠。

    吴惟忠,号云峰,浙江金华义乌人,时任浙江游击将军。

    这个名字并不起眼,这份履历也不辉煌,但只要看看他的籍贯,再翻翻他的档案,你就能明白,这个面子,李如松是不能不给的。

    简单说来,二十多年前,李如松尚在四处游荡之际,这位仁兄就在浙江义乌参军打倭寇了,而招他入伍的人,就是戚继光。

    李如松不是不讲礼貌,而是只对他看得起的人讲礼貌,戚继光自然是其中之一,更何况他爹李成梁和戚继光的关系很好,对这位偶像级的人物,李如松一向是奉若神明。

    作为戚继光的部将,吴惟忠有极为丰富的战斗经验,而且他大半辈子都在打日本人,应该算是灭倭专家,对这种专业型人才,李如松自然要捧。

    而更重要的是,吴惟忠还带来了四千名特殊的步兵——戚家军。

    虽然戚继光不在了,第一代戚家军要么退了休,要么升了官(比如吴惟忠),但他的练兵方法却作为光荣传统流传下来,一代传一代,大致类似于今天的“钢刀连”“英雄团”。

    这四千人就是戚继光训练法的产物。时代不同了,练法还一样,摸爬滚打,吃尽了苦、受尽了累,练完后就拉出去搞社会实践——打倭寇。

    虽说大规模的倭寇入侵已不存在,但毕竟当时日本太乱,国内工作不好找,所以时不时总有一群穷哥们跑过来抢一把,而戚家军的练兵对象也就是这批人。

    于是在经历了长期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锻炼后,作为大明帝国最精锐的军队,打了十几年倭寇的戚家军(二代),将前往朝鲜,经历一场他们先辈曾苦苦追寻的战争。因为在那里,他们的敌人,正是倭寇的最终来源。

    和吴惟忠一起来的,还有另一个人,他的名字叫骆尚志。

    骆尚志,号云谷,浙江绍兴余姚人,时任神机营参将。这人用一个字来形容就是猛,两个字就是很猛。据说他膂力惊人,能举千斤(这要在今天,就去参加奥运会了),号称“骆千斤”。

    虽说夸张了点儿,但骆尚志确实相当厉害,他不但有力气,且武艺高强,擅长剑术,一个打七八个不成问题。而不久之后,他将成为决定胜负的关键人物。

    除了精兵强将外,这批戚家军的服装也相当有特点。据朝鲜史料记载,他们统一穿着红色外装,且身上携带多种兵器(鸳鸯阵必备装备),放眼望去十分显眼。这也是个怪事,打仗的时候,显眼实在不是个好事,比如曹操同志,割须断袍,表现如此低调,这才保了一条命。

    但之后的战争过程为我们揭示了其中的深刻原理:低调,是属于弱者的专利,战场上的强者,从来都不需要掩饰。

    至此,大明帝国的两大主力已集结完毕,最优秀的将领也已到齐,一切都已齐备,摊牌的时候,到了。

    可是,在出发的前一刻,一个人却突然闯入了李如松的军营,告诉他不用大动干戈,仅凭自己只言片语,就能逼退倭兵。

    这个人就是沈惟敬。

    虽然宋应昌严词警告过他,也明确告诉了他谈判的条件,这位大混混却像是混出了感觉,不但不回家,却开始变本加厉,频繁奔走于日本与朝鲜之间,来回搞外交(也就是忽悠)。

    当他听说李如松准备出兵时,便匆忙赶来,担心这位仁兄一开战,会坏了自己的“和平大业”,所以一见到李司令员,便拿出了当初忽悠朝鲜国王的本领,描述和平的美妙前景,劝说李如松同意日方的条件。在他看来,这是有可能的。

    他唾沫横飞地讲了半天,李如松也不答话,聚精会神地听他讲,等他不言语了,就问他:说完了没有?

    沈惟敬答道:说完了。

    说完了就好,李如松一拍桌子,大喝一声:

    抓起来,拉出去砍了!

    沈惟敬懵了,他并不知道,李如松对于所谓和平使者,只有一个态度——拿板砖拍死他。

    老子手里有兵,杀掉他们就好,谈判?笑话!

    眼看沈大忽悠就要完蛋,一个人站出来说话了。

    这个人的名字叫做李应试,时任参谋,虽说名字叫应试,倒不像是应试教育的产物,眼珠一转,拦住了李如松,对他说了一句话。

    随即,李如松改变了主意,于是吓得魂不附体的沈惟敬保住了自己的性命(暂时),被拖回了军营,软禁了起来。

    李应试的那句话大致可概括为八个字:此人可用,将计就计。

    具体说来,是借此人假意答应日军的条件,麻痹对方,然后发动突袭。

    示之以动,利其静而有主,益动而巽,是为暗度陈仓。

    ——三十六计之敌战计

    万历二十年(1592)十二月二十六日,李如松率领大军,跨过鸭绿江。

    朝鲜国王李昖站在对岸,亲自迎接援军的到来,被人追砍了几个月,又被忽悠了若干天,来来往往,就没见过实在的,现在,他终于等来了真正的希望。

    但柳成龙却不这么看,这位仁兄还是老习惯,来了就数人数,数完后就皱眉头,私下里找到李如松,问他:你们总共多少人?

    李如松回答:四万有余,五万不足。

    柳成龙不以为然了:倭军近二十万,朝军已无战斗力,天军虽勇,但仅凭这四万余人,恐怕无济于事。

    要换在以往,碰到敢这么讲话的,李如松早就抄家伙动手了,但毕竟这是国外,要注意政治影响。于是李大少强压火气,冷冷地说出了他的回答:

    阁下以为少,我却以为太多!

    柳成龙一声叹息,在他看来,这又是第二个祖承训。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让他认定,李如松是一个盲目自信、毫无经验的统帅。

    作为李成梁的家丁,祖承训身经百战,一向是浑人胆大,但自从战败归来,他却一反常态,常常对人说日军厉害,具体说来是“多以兽皮鸡尾为衣饰,以金银作傀儡,以表人面及马面,极为骇异”。类似的话还有很多,那意思大致是,日本人外形奇特,行为诡异,很可能不正常,属于妖怪一类,没准儿还吃人肉。

    应该说,这种观感还是可以理解的。战国时期的日本武将们都喜欢穿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比如黑田长政,每次打仗都戴着一顶锅铲帽(形似锅铲),而福岛正则的帽子,是两只长牛角,类似的奇装异服还有很多,反正是自己设计,要多新潮有多新潮。

    第一次见这副打扮,吓一跳是很正常的,但没过多久,祖承训这种妖魔化日军的行为就停止了,因为李如松收拾了他。虽然祖承训是他父亲的老部下,虽然祖承训从小看他长大,虽然祖承训也算是高级军官,但对于李如松而言,这些似乎并不重要。

    祖总兵被打了二十军棍,并被严厉警告,如再敢妖言惑众,动摇军心,就要掉脑袋。

    这些倒也罢了,问题是李司令不但容不下“妖言”,连人言也不听。祖承训几次建言,说日军士兵勇猛,武器独特,战法奇异,不可轻敌。李如松却丝毫不理。

    看到这幕似曾相识的景象,柳成龙绝望了。他曾私下对大臣尹斗寿说:提督(指李如松)不知敌情,却如此自信轻敌,此次是必败无疑了。

    而拜祖承训的宣传所赐,许多明军将领也对日军畏惧有加(毕竟都没见过),李如松却又狂得冒烟,对日军不屑一顾,很有点儿盲目自信的意思。总而言之,大家心里都没谱。

    只有一个人,知道所有的真相。

    虽然已过去了很久,李如松却仍清楚地记得,二十多年前,在一个又一个深夜,那位落魄的老人站立在他的身边,耐心地告知他所有的一切:他们从哪里来,来干什么,他们的武器战术,他们的凶狠残忍,以及战胜他们的方法。

    然后,他就离开了自己。很多年过去了,那个人的一切却始终牢牢地铭刻在脑海中,他的博学、教诲和那沧桑、期望的眼神。

    今日我所传授于你之一切,务必牢记于心。

    是的,我记得所有的一切,二十多年之中,一日也不曾忘却。

    这一刻,我已等待了太久。

    误会

    万历二十一年(1593)正月初四,在无数怀疑的眼光中,李如松带兵抵达了安定馆(《明史》为肃宁馆),在这里,他见到了前来拜会的日军使者。

    但这些人既不是来宣战,也不是来求和的,他们只有一个比较滑稽的目的——请赏。

    李如松的计策成功了,在他的授意下,沈惟敬派人向小西行长报信,说明朝同意和谈条件,此来是封赏日军将领,希望做好接待工作云云。

    要说这日本人有时还是很实在的,听说给赏钱的来了,小西行长十分高兴,忙不迭地派人去找李如松。

    一般说来,办这种事,去个把人也就够了。不知是小西行长讲礼貌,还是穷疯了,这次竟然派了二十三个人,组了个团来拿封赏。

    顺便说一句,这里的数字,源自我所查到的兵部侍郎宋应昌的奏疏,但据《明史》记载,是二十个人,而且事后剩余人数也不同。这也是没办法,明代史难度就在于史料太多,这本书这么说,那本书那么说,基本上就是一笔自相矛盾的烂账,类似情况多如牛毛。

    在本书中,但凡遇到此类头疼问题,一般根据顾颉刚先生的史料辨析原则,故此处采信宋应昌的奏疏。

    这二十三人到的时候,李如松正在大营里。他即刻吩咐,把带头的几个人请到大营,他马上就到。

    马上的意思,就是很快,当然,也是还要等一会儿。

    出事,也就是一会儿的事。

    李如松很懂得保密的重要性,所以沈惟敬的情况以及他的打算,只有少数几个人知晓,这中间不包括李宁。

    李宁是李如松的部将,性格简单粗暴,天天喊打喊杀,这天正好待在大营外,先听说来了日本人,又听说李提督要处理这些人,当即二杆子精神大爆发,带着几个人,这就进了大营。

    一进去,李宁二话不说,拔刀就砍。日本人当时就傻了眼,两国交战还讲究个不斩来使,来讨赏的竟然也砍?于是仓皇之间,四散逃命。

    由于李宁是自发行动,又没个全盘计划,一乱起来谁也不知怎么回事,一些日本人就趁机逃掉了,于是乱打乱杀之后战果如下:生擒一人,杀十五人,七人逃走。

    等李如松“马上”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个一地鸡毛、狼狈不堪的场面。他当即暴跳如雷。因为这个傻大粗不但未经命令擅自行动,还破坏了他的整体计划。

    李提督自然不肯干休,当即命令,把李宁拉出去砍头。

    但凡这个时候,总有一帮将领出场,求情的求情,告饶的告饶,总而言之,要把人保下来。

    这次也不例外,李如松的弟弟李如柏亲自出马,且表演得十分卖力(哭告免死)。碍于众人的面子,李如松没有杀李宁,重责他十五军棍,让他戴罪立功。

    但就在大家如释重负的时候,李如松却叫住了李如柏,平静地对他说了一句话:

    今天你替人求情,我饶了他,但如果你敢违抗我的将令,我就杀了你(必枭首)。

    李如柏发抖了。他知道,自己的哥哥从不开玩笑。

    从那一刻起,无人再敢违抗李如松地命令。

    教训了李宁,又吓唬了弟弟,但于事无补,日军使者已经杀掉了,你总不能去找小西行长说,这是误会,我们本打算出其不意,过两天才撕破脸打你,所以麻烦你再派人来,咱们再谈谈。

    只要日本人精神还正常,估计这事是没指望的,所以李如松认定,自己的算盘已经落空。

    然而,最蹊跷的事情发生了,仅过了一天,小西行长就派来了第二批使者,而他的任务,并不是宣战,也不是复仇,却是澄清误会。

    误会?李如松目瞪口呆。

    估计是沈惟敬的忽悠功底太强,小西行长对和谈信心十足,就等着明朝册封了,听说自己派去的人被杀了,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就开始琢磨,想来想去,一拍脑袋,明白了:一定是误会。

    由于担心上次那批人没文化,礼数不到,所以这次小西行长派来了自己的亲信小西飞,让他务必找到李如松,摸清情况。

    事情正如他所想的那样,在短暂的惊讶之后,李如松笑容满面地迎接了他,还请他吃了顿饭,并确认了小西行长的疑问:没错,就是误会。

    既然是误会,小西行长自然也就放心了,误会总是难免的,死了就死了吧,希望大明队伍早日到达平壤,他将热情迎接。

    李如松回复,十分感激,待到平壤再当面致谢。

    万历二十一年(1593)正月初六,李如松到达平壤。

    日本人办事确实认真,为了迎接大明队伍,在城门口张灯结彩不说,还找了一群人,穿得花枝招展在路旁迎接(花衣夹道迎),据说事先还彩排过。

    而当李如松远远看到这一切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彩旗飘飘,夹道欢迎,这算是怎么回事?侮辱我?

    但在短暂地诧异之后,李如松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如能一鼓作气冲入城去,攻占平壤,唾手可得!

    他随即下达了全军总攻的命令。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的部队似乎中了邪,有的往前冲了,大部分却只是观望,几道命令下来,也只是在原地跺脚,龟缩不前。

    之所以出现如此怪象,说到底还是老问题——没见过,千里迢迢跑过来,没看见拿着刀剑的敌人,却看见一群衣着怪异的人在路边又唱又跳,浑似一群疯子,换了谁都心里没底。再加上祖承训的妖魔化宣传,大多数人都认定了一个原则——不急,看看再说。

    这一看,就耽误了。

    戚家军打日本人起家,自然不会少见多怪,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往前赶。可是他们是步兵,行进速度慢,而大多数骑兵都在看稀奇,无人敢上。

    这么一闹腾,傻子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小西行长如梦初醒,立刻关上城门,派兵严加防守(悉登城拒守),把明军挡在了城外,虽说丢了个仪仗队,总算是保住了平壤。

    李如松彻底发作了,城门大开,拱手相让,居然不要,你们都是瞎子不成?!

    但恼怒之后,李如松仔细观察了眼前这座城池,很快,他意识到,这或许不是一次成功地进攻,却并非毫无价值——只要采取适当的行动。

    于是一幕让小西行长摸不着头脑的情景出现了,已经丧失战机的明军不但没有停下来,反而重新发起了攻击,而他们的目标,是平壤的北城。

    平壤的北城防守严密,且有牡丹峰高地,易守难攻,进攻很快被击退,明军并不恋战,撤兵而去。

    站在城头的小西行长,看到了战斗的全过程,他十分不解,为何明军毫无胜算,却还要攻击此地。

    不过无论如何,这次战斗结束了,自己并没有吃亏,于是在小西行长的脑海中,只剩下了这样一个印象——明军曾经进攻过北城。

    但对李如松而言,这已经足够了。

    进攻结束了,但李如松的脾气却没有结束,回营之后,他一如既往地召集了所有将领,开始骂人。

    这次骂人的规模极大,除了吴惟忠、骆尚志少数几人外,明军下属几十名将领无一幸免,都被暴跳如雷的李司令训得狗血淋头。

    但事已至此,人家已经关门了,靠忽悠已然不行,骂也骂不开,只有硬打了。

    既然要硬打,就得有个攻城方案,怎么打,谁来打,但李司令员却似乎没有这个意识,骂完就走,只说了一句话:

    “李如柏,今夜带兵巡夜,不得休息!”

    作为李如松的弟弟和属下,李如柏认为,这个命令是对自己的惩罚,也是另一次杀鸡儆猴的把戏。

    几个小时之后,他将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寅时,平壤紧闭的大西门突然洞开,三千余名日军在夜幕的掩护下,向明军大营扑去。

    这是小西行长的安排,在他看来,明军立足未稳,且人生地不熟,摸黑去劫一把,应该万无一失。

    据说小西行长平日最喜欢读的书,就是《三国演义》,所以对劫营这招情有独钟。但是很可惜,这一套有时并不管用,特别是对李如松,因为他也是此书的忠实读者。

    这三千多人还没摸进大营,刚到门口,就被巡逻的李如柏发现了,一顿乱打,日军丢下几十具尸体,败退回城。

    日军的第一次试探就此结束。

    正月初七,晨,大雾。

    小西行长十分紧张,他很清楚,这种天气有利于掩藏部队和突袭,便严令部队加强防范。但让他意外的是,整整一个上午,对面的明军却毫无动静。

    想来想去却全无头绪,无奈之下,小西行长决定再玩个花招,去试探明军的虚实。

    他派出使者去见李如松,表示愿意出城投降,希望明军先后退三十里。

    李如松说:好,明天就这么办。

    但双方心里都清楚,这种虚情假意的把戏已经玩不了多久了,真正的好戏即将开场。

    正月初七,夜。

    不知是小西行长看《三国演义》上了瘾,还是一根筋精神作怪,继昨夜后,他再次派出近千名日军趁夜出城,结果又被巡夜的明军打了个稀里哗啦。

    小西行长毫不气馁,今天不行,明天再来,一直打到你走为止!

    但他已经没有机会了,因为就在这天夜晚,李如松召开了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军事会议。

    会议刚开始,李如松便通报了他计划已久的进攻时间——明日(正月初八)。

    当然,为何此时宣布作战计划,他也作出了解释:

    “倭军所派奸细如金顺良等四十余人,已于近日被全部擒获,我军情报,毫无外泄。”

    大家明白了。

    如果过早宣布计划,很可能泄露,不利于作战,而明天打仗,今天才通报,除了保密外,还有另一层意思:就算有奸细,现在去通报,也已经来不及了,而且开会的就这么些人,如果到时军情被泄,要查起来,那是一查一个准。

    这明摆了就是不信任大家,实在让人有点儿不爽。

    更不爽的还在后头。

    “明日攻城,各位务必全力进攻,如有畏缩不前者,立斩不赦!”

    末了还有一句:

    “不准割取首级!违者严惩!”

    虽然李如松极不好惹,但当将领们听到这句话时,依然是一片哗然,议论纷纷。

    关于这个问题,有必要专门解释一下。在明代,战争之后评定军功的标准就是人头,这也容易理解,你说你杀了几个人,那得有凭据,人头就是凭据,不然你一张口,说自己杀了成百上千,上哪里去核实?

    甚至明军大规模作战,向朝廷报战果的时候,都是用级(首级)来计算的,而且事后兵部还要一一核实,多少人头给多少赏。

    所以在当时,人头那是抢手货,每次打死敌人,许多明军都要争抢人头(那就是钱啊),有时候抢得厉害,冲锋的人都没了,大家一起抢人头。

    李如松很清楚,明天的战斗将十分激烈,人头自然不会少,但攻城之时战机转瞬即逝,要都去抢人头,谁去破城?

    可是大家不干了,辛辛苦苦跟你来打仗,除了精忠报国、辛勤打仗外,总还有个按劳取酬吧,不让割人头,取证据,怎么报销?我报多少,你给多少?

    事实证明,李司令是讲道理的,干活不给钱这种事还干不出来,歹话讲完,下面说实惠的:

    “明日攻城,先登城者,赏银五千两!”

    在听到这句话的那一瞬间,大家的眼睛放出了金色的光芒。

    五千两白银,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多少钱呢?这是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因为在明代近三百年历史中,通货膨胀及物价上涨是始终存在的,且变化较大,很难确定,只能估算。

    而根据我所查到的资料,套用购买力平价理论,可推出这样一个结论:在万历年间,一两白银可以购买两石米左右(最低),即三百多斤。经查,一斤米的市价,大致在人民币两元左右。

    如此推算,万历年间的一两银子大致相当于人民币六百元。五千两,也就是三百万人民币。

    谁说古人小气,人家还真肯下本钱啊。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平壤城内的小西行长正在进行他的最终军事部署。自明军到来后,他曾仔细观察明军的动向,希望找到对方的主攻方向,由于大雾,且明军行动诡异,始终无法如愿,所以城中的布防也是一日三变,未能固定。

    时间已经不多了,长期的军事经验告诉他,决战即将到来,而今夜,可能是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于是在一段紧张的忙碌后,小西行长作出了最终地决定。

    守卫平壤部队,为日军第一军全部、第二军一部,共计一万八千余人,以及朝鲜军(朝奸部队),共计五千余人,合计两万三千人。

    根据种种蛛丝马迹判断,明军的主攻方向是西北方向,此地应放置主力防守,于是小西行长命令:第一军主力一万两千人,驻守西北方三门:七星门、小西门、大西门,配备大量火枪,务必死守。

    而在东面,明军并无大量军队,所以小西行长大胆作出判断:明军不会在东城发动猛攻。

    现在只剩下南城和北城了。

    短暂犹豫之后,小西行长命令如下:

    “南城广阔,不利用兵,新军(朝鲜军)五千人,驻守南城含毯门。

    “余部主力防守北城!”

    我相信,在这一瞬间,他脑海中闪过的,是一天前的那一幕。

    “剩余部队为预备队,由我亲自统领!”

    至此,小西行长部署完毕。

    从明军的动向和驻扎看,东面应无敌军,南面必有佯攻,而主攻方向一定是西北两城,我相信,这个判断是正确的。只要打退明军总攻,固守待援,胜利必定属于我们!

    此时,在城外的明军大营,李如松终于说出了他隐藏已久的进攻计划:

    “我军的主攻方向,是西城。”

    攻城明军共计四万五千余人,具体部署如下:

    “左军指挥杨元,率军一万人,攻击西城小西门。

    “中军指挥李如柏,率军一万人,攻击西城大西门。

    “右军指挥张世爵,率军一万人,攻击西北七星门。

    “以上三万人,为我军攻击主力。”

    第二个部署的地区,是北城。

    “南军(即戚家军)指挥吴惟忠,率军三千人,攻击北城牡丹台!”

    平时开会时,李如松说话基本上是独角戏,他说,别人听,然而就在此时,一个人打断了他的话:

    “此攻城部署,在下认为不妥。”

    打断他的人,叫做查大受。

    查大受,铁岭人,李成梁家丁出身,时任副总兵。

    作为李成梁的得力部将,查大受身经百战,有丰富的战斗经验,且与李成梁感情深厚,凭着这层关系,他还是敢说两句话的:

    “我军驻扎于西城,已有两日,日军可能已判断出我军主攻方向,如在西城加强防守,我军恐难攻克。

    “此外,南军虽为我军主力,但北城地势太高,仰攻十分不利,难以破城。”

    要说还是查大受有面子,李如松竟然没吭声,听他把话说完了。

    当然,面子也就到此为止,李司令把手一挥,大喝一声:

    “这些事不用你理,只管听命!”

    接下来是东城和南城:

    “东城不必攻击!”

    “为什么?”这次提出问题的,是祖承训。

    虽然他很怕李如松,但实在是不明白,既然兵力有余,为何不进攻东城呢?

    而回答也确实不出所料,言简意赅,简单粗暴:

    “你没有读过兵法吗?围师必缺!”

    所谓围师必缺,是一种心理战术。具体说来,是指在攻城之时,不可将城池围死,因为如果敌军深陷重围,无处可跑,眼看没活路,必定会拼死抵抗,如果真把城围死了,城里这两万多玩命的冲出来,能不能挡得住,那实在很难说。

    最后一个,是南城。

    “神机营参将骆尚志,率南军精锐两千,辽东副总兵祖承训,率军八千,攻击南城含毯门,由我亲自督战,务求必克!”

    直到这最后的一刻,李如松才摊出了所有的底牌。

    在宁夏之战中,李如松亲眼看到了困兽的威力,在优势明军地围困下,城内叛军却顽固到了极点,土包堆不上,水也淹不死,内无粮草,外援断绝,居然坚持了近半年。明军千方百计,死伤无数,才得以获胜。

    在这场惨烈的战役中,李如松领悟了极其重要的两点秘诀:

    一、要让对方绝望,必先给他希望,此所谓围师必缺;

    二、要攻破城池,最好的攻击点,不是最弱的位置,而是对方想象不到的地方。

    于是在两天前,他攻击了北城,并将主力驻扎在西城,放开东城,不理会南城。

    西城是大军的集结地,这里必定是主攻的方向。

    南城过于广阔,无法确定突破点,不利于攻城,绝不会有人攻击这里。

    北城曾被进攻试探,这很可能是攻击的前奏。

    所以,我真正的目标,是南城,含毯门。

    当所有人终于恍然大悟的时候,李如松已经说出了最后的安排:

    “副总兵佟养正,率军九千人,为预备队。”

    平壤之战兵力部署对比

    应该说,这是一个不起眼的人,也是一个不起眼的安排,在之后的战役中也毫无作用。

    但十分滑稽的是,这个不起眼的副总兵,却是一个影响了历史的人,所谓主将李如松,和他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

    情况是这样的:十几年后,在一次战役失败后,他和他的弟弟佟养性搞顺风倒,投降了后金,当了早期汉奸,成为清朝的建国支柱。

    他有一个儿子,叫做佟图赖,这位佟图赖有几儿几女,先说其中一个女儿,嫁给了一个人,叫做爱新觉罗·福临,即顺治皇帝。

    佟图赖的这位女儿,后来被称为孝康皇后,生了个儿子,叫爱新觉罗·玄烨,即康熙皇帝。

    而佟图赖的儿子也混得不错,一个叫佟国纲,战功显赫,跟康熙西征噶尔丹时战死;另一个叫佟国维,把持朝政多年,说一不二,人称“佟半朝”。

    这位佟国维有两个女儿,嫁给了同一个男人——康熙。

    其中一个虽没生儿子,却很受宠信,后来宫中有个出身低微的女人生了康熙的孩子,便被交给她抚养,直至长大成人。所以这个孩子认其为母,他名叫爱新觉罗·胤禛,即雍正皇帝。

    再说佟国维还有个儿子,和雍正相交很深,关系一直很好,后来还为其继位立下汗马功劳,他的名字叫做隆科多。因为雍正的养母和隆科多为一母同胞,所以雍正见到隆科多时,总要叫他“舅舅”。

    佟养正的后世子孙大致如此,还有若干皇后、贵妃、重臣,由于人数太多,不再一一陈诉。

    顺便说一句,他的弟弟佟养性也还值得一提。这位仁兄投降后金之后,领兵与明军搞对抗,结果被一个无名小卒带兵干掉。这个无名小卒因此飞黄腾达,当上了总兵,成为边塞名将,他的名字叫毛文龙。

    后来这位毛文龙由于升了官,开始飞扬跋扈,不把上级放在眼里,结果被领导干掉了,这位领导叫袁崇焕。

    再后来,袁崇焕又被皇帝杀掉了,罪名之一,就是杀掉了毛文龙。

    想一想这笔烂账,真不知该从何说起。

    按常理,预备队宣布之后,就应该散会了,李如松也不说话了,大家陆陆续续离开军营,回去安排明日战备。

    祖承训也是这样想的,然而就在他即将踏出大营的那一刻,却听见了李如松的声音:

    “祖承训,你等一等,还有一件事情,要你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