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鸿门之宴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最强战神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妖夏

一秒记住【海德小说网 www.haidehong.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程如墨和林苒找了一家黔菜馆,一边等上菜一边聊天。林苒逼她汇报班聚进度,程如墨对陆岐然的事依然严防死守,但是讲了白苏。

    林苒听后勃然大怒:“她是成心的还是无意的?”

    “我不知道。”

    林苒看程如墨还老神在在地喝着茶,更气不打一处来:“那你就这么放了这对狗男女?”

    当然没有,程如墨想,我睡了陆岐然。但她自然不能这么说:“当时还有同学在场,我能冲上去跟她泼妇骂街吗?她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那这都过去一周了,你就这么忍得下?”

    程如墨顿了顿:“我当然忍不下。但确实邱宇说得对,我没那么喜欢他,所以这也不全是他的错。”

    “你脑子有坑”,林苒白她一眼,“他能找到你这样的,都是烧了八辈子高香了,你还为他开脱。陪吃陪玩陪睡陪风花雪月,你确实不怎么喜欢他,但你作为他女朋友,大节上可没什么亏损。”

    服务员将干锅端上来,程如墨等他走了,复才开口说:“你知道邱宇为什么要劈腿吗?”

    林苒怔了怔,她一直认为男人难以抵御诱惑就像狗改不了吃屎,究其原因……实际没什么原因,就是物种的劣根性。所以还真没想过,邱宇劈腿还有个“为什么”。

    程如墨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淡淡地说:“我觉得疼,所以经常不让他碰我。”

    林苒又是一愣,过了片刻方说:“……真的假的?”

    程如墨“嗯”了一声:“温饱之外,这就是男人的第一需求。我满足不了他的需求,他自然去找能满足他的。所以就这点而言,我真的不怎么恨他。”

    “你真是圣母白莲花,你觉得疼那是他技术烂。他自己不好好反思还好意思找理由出轨,你也确实别怨他——谁都别怨谁,是包子就别嫌狗惦记。”

    程如墨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菜很快上齐,林苒吃着,依然有些恨铁不成钢:“我要是你早把他一脚踹了。男人都这德行,一劲儿地吹自己有多厉害,实际都是什么玩意儿。他满足不了需求,那你还满足不了呢。”

    换平时,程如墨肯定会说自己没什么需求。但想想那天和陆岐然的事,这么说似乎也没什么底气。

    她也就不反驳了,乖乖一边听着林苒的训话,一边狗腿地给她夹菜。

    正吃一半,程如墨电话响了。她搁下筷子,一面看来电人一面去拿纸巾擦手。看到手机屏幕上的“白苏”,顿时一怔。

    “谁打的?”

    程如墨摇了摇头,接下电话。

    那边白苏声音带笑:“听说陆岐然来江城了,明天你有没有时间,一起吃个饭吧?”

    程如墨犹豫,一时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感受,礼貌地说:“我明天有事,不一定能去。”

    白苏笑说:“在东南路上的荆楚人家,晚上六点,你有空就一定过来。如果没空也无妨,毕竟人人都有不方便的时候。”

    程如墨有几分不悦,蹙眉寒暄两句,面上甚为冷淡,声音仍是礼貌:“好的,我确定能去再给你发短信。再见。”

    林苒一边吃着茄子煲一边瞥着程如墨:“谁打来的?”

    程如墨捏着手机,神情厌恶:“白苏。”

    林苒一惊:“她还有脸给你打电话?找你做什么?”

    程如墨恹恹回答:“喊我明晚出去吃饭,我不想去。”

    “去!”林苒搁下筷子,“怎么不去?!我倒要看看,什么人这么恬不知耻,当了‘小三’还敢这么肆无忌惮。”

    “我真不想去。”程如墨皱眉。

    “你真当自己是肉包子?这么明显的挑衅你看不出来?”

    “去了能怎样?又不是不知道这是场鸿门宴。”

    “鸿门宴有什么了不起?沛公不但没死还灭了楚霸王,你今天敢屈服,就别认我这个朋友,我没你这样怂的朋友。”

    程如墨哭笑不得:“那你陪我去行不行?”

    林苒沉吟片刻,一咬牙说:“当然得陪你去,啖肉喝酒我不行,骂人我可从来没服过输。”

    第二天江城起了霾,能见度不到五十米,远远望去整个城市只看得到高楼的顶端,浪漫的比喻大约是雾失楼台月迷津渡。程如墨想到的,偏偏是早年读张爱玲《小团圆》时读到的一段形容大考心情的话:“像‘斯巴达克斯’里奴隶起义的叛军在晨雾中遥望罗马大军摆阵,所有的战争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为完全是等待。”

    她心情虽然比不上大考时的惨淡,忐忑和恐惧却是如出一辙。偏偏这和大考不一样,考试好歹有迹可寻,这番赴宴却前途未卜。唯一的安慰大约是,昨晚没有梦见掉牙,兴许结局不算糟糕。

    一紧张就有些胃疼,化妆时都觉得手在发抖,不是画歪了眼线就是贴反了睫毛。一面觉得自己不争气,一面又懊恼自己何必去受这个罪。她对能不能代表月亮惩罚狗男女没有丝毫兴趣,狗男女离她的世界越远她越觉得心情舒坦。

    但另一方面,却是不甘心。凭什么狗男女能够逍遥自在,她得一大早起来考虑穿什么衣服配什么妆。花的时间越长,就越不甘心。到最后凭空生出股非去不可的倔强来。

    下午五点二十,林苒开了车来接她。见她走到跟前,笑说:“衣服好看。”

    程如墨坐上副驾驶,说:“那是因为你没见到白苏。”

    林苒发车往东南路开去,说:“上次你还说和她关系不错,我怎么觉得分明是不共戴天。”

    “我大一到大三和她关系确实不错,她和我是室友。”

    林苒注意到了她话里的时间节点,问:“大三发生了什么事?”

    程如墨好半晌没有回答,许久才说:“你知不知道有类女生,和你成为朋友并不是真正拿你当朋友。”

    林苒了然:“我当然知道。她们需要你陪她一起去赴追求者的约会,需要用你的坦荡衬托她的娇羞,需要让你时时刻刻去对抗她的情敌,而她只用躲在后面嘤嘤嘤装委屈……我一贯不希望女人彼此攻讦,但这种女人,扇她一百个耳刮子都不为过。”

    程如墨不说话。

    “如果白苏是这样的女人,那真没什么值得顾忌。邱宇这人,表面看起来确实一表人才,不长期接触看不出他败絮其中,毋庸置疑,白苏就是见不得你好,所以故意抢了你男朋友。”

    程如墨认同林苒说的话,心想,真是不嫌恶心。

    程如墨和林苒都不爱吃江城菜,嫌弃它们没特色。事实上八大菜系也确实不关江城菜什么事儿。“荆楚人家”打的是正宗江城菜的幌子,卖的却是全国各地的荟萃,但又贵又不正宗。好比说剁椒鱼头,为了照顾本地人的口味,加了酱减了辣,吃在嘴里却差了一口气,总像是隔靴搔痒。

    程如墨老家以吃辣出名,因此更加瞧不上这个只差写上“人傻钱多速来”的破饭馆。

    程如墨等林苒停好了车,挽着她一起进去。服务员领他们上二楼:“客人在‘云梦’,前面直走左拐就是。”

    待服务员走了,程如墨说:“我尤其讨厌一些饭馆为自己包厢起个虚头巴脑的名字,直接201、202这样排序多好。”

    林苒笑:“你矫情不矫情,人家取个名字都能碍到你。再说我觉得这名字取得还不错,云梦、西凉、螺山植莲,这里还有个青潭……都是湖名,挺好嘛,讨个千湖之城的彩头,也和‘荆楚人家’相衬。”

    “那还有西沟子湖、马尾套湖、小爹湖呢,怎么不起?嫌弃人家名字不好听啊?我还觉得接地气呢。”

    “……”林苒又笑又气,“我要是餐馆老板,一把把你扔出去,不许你再踏入一步。”

    两人说话间,已经到了“云梦”间的门口。包厢门虚掩着,林苒轻轻叩了叩,便听见里面传来一个轻柔的女声:“请进。”

    林苒无声问程如墨:“白苏?”

    程如墨点头,伸手推开了包厢门,却在看清包厢内状况时,愣在当场。

    坐在白苏旁边和对面的,分别是邱宇和陆岐然。

    陆岐然里面穿着件深灰色衬衫,衣袖挽了起来,露出戴在腕上的一块手表。这表程如墨认识,是浪琴的,陆岐然大四那年就开始戴着。

    此刻陆岐然正看着门口,和她的眼神有极短的一个交会,随即又互相错开去。

    最终程如墨目光落在邱宇身上,心里涌起几分难以形容的恶心感,下意识就想转身离开,但硬生生克制住了自己这股冲动。仗没开打就丢盔弃甲,到底不是应有的作风。

    林苒却比她还按捺不住,也不理白苏听来几分殷勤的招呼,直接捏着程如墨的手腕走了进去,在陆岐然旁边的空位坐下,径直朝着邱宇开火:“刚刚在停车场看到辆丰田的凯美瑞,是觉得有些眼熟,原来没认错啊。”

    当时结婚在即,爆出邱宇劈腿的事,要不是程如墨拦着,林苒早就找人去揍他了。如今狭路相逢,林苒哪里还忍得住。程如墨过去还笑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被劈腿的是你呢。”

    邱宇穿一件湖蓝色细条纹POLO衫,头发比起程如墨上次见他时略短了几寸,多了几分硬朗之感。

    论身高长相,这人还算不错,程如墨也承认自己有些被外貌主义所累,不然当时也不至于这么潦草就答应。

    邱宇笑笑,没接腔。

    林苒哪里打算放过他:“我还以为你早就换车了呢,去年就听你说想换个四个圈,怎么到了今年还没动静?年终奖发不出来吧?不过也是,你就职的那公司,一看就是个皮包公司,每年没少偷税漏税吧,也不知道哪天就被取缔查处强拆了,老板卷着钱跟小姨子跑了,朝不保夕的。生活艰难嘛,我理解。听说你又要结婚啦,这次房子肯定得落实了人家才肯嫁吧,也不是人人那么善解人意对你一无所求是不是?”她故意将重音放在“又”上。

    白苏和邱宇没想到林苒一来就火力全开,一时尴尬得完全不知如何应对。

    林苒笑笑,拎起水壶给程如墨和自己倒了杯茶。

    场面足足冷了快十秒钟,白苏才勉强笑了笑来救场:“如墨,你还没介绍一下呢。”

    程如墨掀了掀眼皮:“林苒,我朋友。”

    “怎么带朋友过来也不提前通知一声呢。”白苏笑说。

    林苒瞥她一眼:“白小姐不也没提前通知?”

    白苏脸上终于挂不住了,她看向程如墨:“如墨,我诚心邀请你过来聚餐,你何必……”

    “白小姐这话说的,倒像砸场子的是我们一样。”

    “林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白苏皱眉看着林苒。

    “挑明了也就没意思了”,林苒笑了笑,将杯里剩下的茶喝尽,随即站了起来,“你想开场庆功宴,如墨却没义务陪你。我只说一句,天道轮回善恶有报,不属于自己的,抢了总要付出代价。”说完,她拉住程如墨的手,“如墨,走吧,这饭没必要吃了。”

    程如墨一声不吭站了起来,不由自主往陆岐然处望了一眼。后者也正在看她,目光沉静深邃,叫人一时看不透彻。

    白苏哪里打算这么轻易就放过,突然开口,语带几分讥诮:“如墨,你怎么好意思派人来指责我,难道你忘了当年的事情吗?”

    程如墨脸色沉下去,转过头盯着白苏:“你什么意思?”

    白苏笑笑:“就像林小姐说的,挑明了也就没意思了,况且你也不希望我当着然哥的面挑明是吧?”

    程如墨胸中凭空生出了股怒火,烧得她脑袋嗡嗡作响,她想也没想,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就要往白苏身上泼去,陆岐然却迅速伸手架住了她的手臂。

    程如墨受到掣肘,转头惊讶地望着陆岐然,后者静静望着她,弧度极小地摇了摇头,随即将她手里的茶杯夺下来,放回桌上。

    程如墨一时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似是愤怒诧异和微妙的痛苦炸成了一锅,搅她心里生出一股极强的破坏欲,却又被生生压抑下去。

    她咬了咬牙,非常用力地甩开了陆岐然的手,望着白苏,冷冷吐词:“哪怕你昭告天下,你也威胁不到我。”

    她握住林苒的手往外拉,亟亟欲走:“走。”

    林苒却稍稍挣开,突然抄起桌上水壶整个往邱宇身上泼去,尖叫声中,林苒拽着程如墨飞快地往包厢外跑去。

    两人跑出去好远,方才停下来喘气。程如墨思绪清醒了些,太阳穴却仍在跳疼,她和林苒对视一眼,大笑起来。

    她仍在想着方才陆岐然制止她的动作。她想,这场交锋果真毫无大将之风,女人一旦吵起架来,如何克制最后都不免发展成撕衣服扯头发的泼妇架势。陆岐然拦着她是顾及都是同学的颜面,否则大家都不免丢脸。

    然而即便陆岐然拉得有道理,她心里却十足不舒服。女人便是这样,理智与情感总是互相拖后腿,矫情又蛮不讲理。

    “那茶壶里的水都凉了,泼出去也只起点吓唬的作用。”林苒笑说。

    “要是开水你就是故意伤害了。”

    “是替天行道。”

    程如墨一笑:“谢谢你啊,虽然场面不好看,但结果挺爽的。”

    林苒摆了摆手:“还没祝他们婊子配狗天长地久呢。”

    过了会儿,她又问:“我听见白苏喊‘然哥’,哪个‘然’?”

    程如墨静了静:“‘陆岐然’的‘然’。”

    林苒惊讶:“他就是陆岐然?你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

    程如墨敛了笑意,低声说:“没什么好说的,都是过去的事了。反正你也看到了,也就……就是这样。”

    林苒看了她片刻,也就不追问了,只说:“单看长相,比邱宇好看了不止一点半点啊。”

    “长得好看有什么用,我还觉得年轻时候的陈冠希老师好看呢。”

    林苒大笑,又说:“咱们再找个地方吃东西?”

    程如墨想了想,摇头:“气饱了,我还是直接回家吧。”

    “那行”,林苒挽着她往停车场走,“我开车送你回去,我回家吃,正好林森从他家里带了些土特产回来。”

    林森就是林苒的未婚夫,因为名字构架的关系,天天被林苒嘲笑就是块五效合一的榆木疙瘩。

    程如墨曾问她是哪“五效”,林苒说:“穷懒蠢丑怂嘛。不然还能是狂帅酷炫拽啊。”

    程如墨回家卸了妆,正打算拿冰箱里的两个西红柿配合挂面凑合一顿,突然收到短信。

    是个没有保存的号码,连发了两条。

    第一条是:“有东西落在你那儿了。”

    第二条是:“下来,去吃螺蛳粉。”

    程如墨捏着手机愣了半天,心想齐简堂换新号码了?旋即明白过来不是。

    是陆岐然。

    她想,这人真是狡猾。

    为什么说狡猾呢,两条短信一条表达想上来,另一条又让她下去。不管哪种情况,反正他吃不了亏。

    但程如墨也明白自己是在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他,如果他真做了这样的打算,也就不是她认识多年的陆岐然了。

    比起螺蛳粉,两颗冻怏怏的西红柿毫无吸引力。程如墨只犹豫了不到半分钟,便穿上外套拎上包飞快下楼。

    楼下有棵梧桐树,快有二三十年历史了,树干底下拿红砖围了个花坛。里头自然没种着花,倒是有几株狗尾巴草,从堆积的沙石里冒出头。梧桐树前有块空地,聚了十来个大妈,此刻正就着《最炫民族风》的音乐,互相搂着腰跳得带劲。

    程如墨搜寻陆岐然的身影,见他远远站在路边,正抬头望着她所在的楼层。程如墨喊了一声,却又立即被吵吵闹闹的音乐淹没。她便绕过跳舞的人群,朝着陆岐然快步走去。

    没走几步,陆岐然有感应,转头向着她的方向望过来。

    程如墨过去没少幻想和陆岐然相处的场景,然而它们无一不风花雪月,唯独没想到,有一天两人还能在广场舞的现场相会。她既觉得可笑,又觉得这样反倒是个别致的体验。

    陆岐然衣服搭在臂间,静静站着望着她,仿佛一株挺拔的白杨。程如墨想到当年军训,这人就是全排站军姿的模范。有次全连集合,教官喊他到前面去做示范。整整四十分钟,身体纹丝不动,结果一喊稍息他人就笔直栽下去了。

    重度中暑,脱水休克,将领导和教官吓个半死。后来教官再不敢让他们站这么久的军姿,休息时间也成倍增加。“倒下你一人,幸福一整连”,因为这事儿,军训结束后全排凑钱给他买了件礼物。

    算算,也快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刚入校经过军训的陆岐然比现在黑,脸上更有几分生嫩的倔强劲,不笑的时候尤其显得严肃而清高。是以最初的陆岐然并不怎么受欢迎,后来上了大二,他换了发型,肤色稍浅了几分,脸部轮廓褪去了大一时的青涩,变得深邃而分明。仍是严肃,但再也不能阻止喜欢他的女生韭菜一般一茬一茬地冒出来,尤其是新来的大一学妹。

    程如墨走到陆岐然跟前,笑说:“久等了。”

    “没等多久”,陆岐然声音低沉悦耳,落入耳中如夜色一般醇厚熨帖,“走吧。”

    陆岐然住的江城宾馆离此处并不算远,二十来分钟的步行路程。两地之间有家非常有名的粉丝馆,螺蛳粉尤其声名远扬。

    程如墨有些害怕与陆岐然独处,因为怕冷场了尴尬。所幸两人还有个合作项目,一路聊着工作,气氛虽客套疏离倒也算融洽。

    陆岐然走路步幅大,此刻仍是迁就着她。两人说着话,走得更慢了些。江城到处都是在建工程,不是地下通道就是轻轨地铁。程如墨尤其讨厌江城的白天,尘土飞扬又常常重度雾霾,满眼乱糟糟的建筑或者废墟。但江城的夜晚却格外迷人。不远处长江大桥流光溢彩,沿河的建筑灯火倒映在江水之中,仿佛银河落在地上。

    这一刻她情绪突然有些微妙的起伏,莫名期望时间就这么停下来。抖落过去的征尘,也无须担心未来的风雨,就这么一路走下去。

    然而转眼间,粉丝馆就到了。

    一推开门,扑面而来一阵浓重的腥臭味,偏在腥臭间又夹杂着诱人的香味。此刻还在饭点,店里人满为患。程如墨环视一圈,也没找见两个相连的空位,便提议:“我们外带了去河边吃吧。”

    “好。”陆岐然点头,看了看长长的点餐队伍,又说,“你去外面等。”

    程如墨默默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她就站在门口,隔着玻璃门望着陆岐然。后者跟着队伍慢慢往前挪,神情坦然,没有丝毫不耐烦。

    突然,她看见他伸手掏出手机,低下头去。隔了一会儿,她包里的手机便嘀嘀响起来。

    程如墨一怔,伸手去掏,是他发来的短信:“人有点多,稍等。”

    大约等了十五分钟,陆岐然提着两只袋子推门出来,也不急着递到她手中:“走吧。”

    陆岐然不是江城人,但在江城读书四年,对周边的地理比她这个住了快二十年的半个“土著”还要熟悉。

    又走了十多分钟,两人到了江边。江城曾经是有名的物流集散地,沿江分布着许多码头,有些码头已经废弃,有些还在供过江的轮渡使用。

    两人沿着阶梯往码头走去,走到半路看到一处平台,程如墨说:“去那里坐吧。”

    水泥地上有些脏,程如墨打开包想拿纸巾垫着,陆岐然却直接将搭在手臂间的外套递给她。

    程如墨一怔,立即推辞:“地上很脏。”

    “衣服上有味儿,反正要洗。”

    程如墨便不再推辞,将衣服摊开,铺在地上,两人并排坐下去。程如墨将碗拿出来,掰开方便筷。掀开盖子,腥味夹杂着浓香溢出来,程如墨一笑:“和臭豆腐一个样。”

    前面便是江水,江上泊着几只小船。夜风微凉,带着湿意。程如墨吃了几口,觉得热,放下碗,从包里掏出一支笔,将头发挽起来。随即笑了笑,将碗又端入手中:“如果有啤酒就好了。”

    陆岐然动作一顿。

    程如墨老家在山城,早年她回家需要坐船。记得大学时候她常说,一直有个梦想,希望和好朋友坐在船上看夜景喝啤酒。

    此刻程如墨也不知是不是随口一提,因为下一瞬她便开始专心致志地吃粉丝,粉丝又热又辣,她鼻尖上浮起一层细汗。

    程如墨觉得自己心里有些奇怪,好像突然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形象了。放在当年,别说像现在这么大大咧咧地吃东西,就让她当着陆岐然的面大点声音讲话都恨不得要了她的命。

    果然年龄没白长,当年的矫情劲虽还没根除,但再也不会用来恶心别人顺带恶心自己了。

    正吃着,陆岐然突然说:“今天的事,对不起。”

    程如墨差点一口呛住,她将嘴里的食物咽下,方说:“没什么,你应该这么做。”

    陆岐然沉默下去,程如墨见他没有再说话的打算,便打算接着吃。

    “你是因为知道了白苏和邱宇的事吗?”

    这句话没头没脑,程如墨却一瞬间就听懂了。这边陆岐然已经放了碗,并不看她,只看江面。他声音比方才冷了三分,不知是不是错觉?

    程如墨也放下碗,半天没说话。

    人总有冲动的时候,真要追究当时的冲动的原因,却并不一定总能理得清楚。

    程如墨承认,不能说不是受了白苏的刺激,也不能说完全是受了白苏的刺激,但无论如何,和邱宇绝对没有任何关系。

    她有些想笑,原来这才是真正的鸿门宴。

    她微微侧过头,看着陆岐然,笑问:“你先告诉我,原因是什么你在意吗?”

    陆岐然也转过头来看她。

    距离很近,程如墨觉得这样看来他轮廓显得更加坚硬。夜色中目光明亮,却又寒星一般疏离。

    对视了极短又仿佛极长的一个瞬间,陆岐然方轻声回答:“不。”

    程如墨立即一笑,头微微往后退了几分,正打算重新端起汤碗,陆岐然却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程如墨顿时吓得呼吸一滞,心跳也骤停了一拍,却见陆岐然抬手将她用来盘发的笔抽出,她头发随即散落下去。

    这动作岂止是暧昧,完全是十足的调情。夜色沉沉,在她看来,陆岐然的目光也仿佛江中灯火一样闪烁不定。当然,或者其实闪烁不定的正是她自己。

    她下意识地先笑起来,压低了声音,听来仿佛呢喃:“你不会想吻我的,我嘴里一股螺蛳粉的味道。”

    陆岐然扣住她手腕的手指紧了两分,如此僵持了几秒,彻底松开,站起身说:“我该走了。”

    程如墨笑笑,将地上的外套捞起来,起身递给陆岐然:“你的衣服。”

    她本是打算帮他洗了再还给他,但仔细一想,这就像是钱钟书《围城》里说的,男女交往往往从借书开始,一借一还,关系就暧昧了。她若是拿了陆岐然的衣服,两人不可避免就要再次见面。但眼下光景,还是别私下见面为好。

    陆岐然将衣服抖了几下,拎在手里。他走前面,程如墨走后面。两人拦了辆出租车,先往程如墨住处去,再去江城宾馆。两人一路上没有交谈,像是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程如墨心想,所谓一夜情,也就是一夜情罢了。

    第二天程如墨回了趟家,一到家就被刘雪芝一顿臭骂,问她上周怎么没回家。程如墨手里捏着遥控器,一边百无聊赖地换台,一边与刘雪芝周旋。

    好歹第一轮拷问过去了,刘雪芝突然问她:“子月是不是去找过你?”

    “不但找了,还找我讹了部手机。”

    “多少钱?”

    “四五千。”

    刘雪芝本在绣十字绣,手里拿着剪刀正在绞线,听程如墨这么回答,顿时将手里的剪刀一把掼进针线筐里,骂道:“真是只喂不饱的狗。”

    程如墨没说话。

    “昨天你幺舅妈又打电话过来,说你表弟头上长了个疮,家里医院治不好,要来我们这皮肤医院看看。这一来吃住倒不说,医药费也得我们出,到时候他们回去,还得给你表弟置身衣服,少于五百还不行。”刘雪芝啐了一口,“呸,真当我们这儿是免费收容所了。”

    程如墨本就心烦,听刘雪芝这么一通抱怨更是烦得想撞墙。她很想对刘雪芝说,要是不想接待为什么不干脆拒绝。但她也明白这些亲戚关系盘根错节,真要哪里招待不周,幺舅妈回去一通乱说,刘雪芝肯定又要气得血压升高。

    刘雪芝骂了一通,心里舒坦些了,又问程如墨:“你是不是带男人到你住的地方去了?”

    程如墨一惊,立即坐起来:“你听谁说的?”

    “是不是?”刘雪芝绷着脸,声音活像是在冰箱里冻了一遭,冒着冷气。

    程如墨明白过来:“你别听严子月嚼舌根。”

    “她说了,可是看见那什么……盒子就直接摆你床边柜子上。”

    程如墨顿时难堪:“我带人回去又怎么了?难不成我还没嫁给邱宇,就得替他守活寡?”

    刘雪芝瞪着程如墨:“你自己听听你说的什么话,你懂不懂什么叫自重?”

    “我怎么就不自重了?”程如墨抬高了声音,“我一没劈腿二没给人当二奶……”

    “你还有道理了”,刘雪芝打断她,“你不看看你今年都几岁了,还这么晃晃荡荡不着调,你打算几时结婚,你自己说?”

    程如墨不说话,电视里相亲节目正放到男嘉宾的第二段视频,台上二十四盏灯已经全灭了。

    刘雪芝自认为捏住了程如墨软肋,立即打蛇随棍上:“前几天我跳舞认识了一个人,她儿子也还没结婚,今年二十九岁,学计算机的,工作也还好,你下周找个时间见见。”

    “我不去。”程如墨抱着枕头,扭头不悦地回答。

    刘雪芝拉长了脸:“让你见个面,又不是让你现在就结婚。”

    “反正我不去。”

    “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刘雪芝冷声说,“你信不信我把你表妹说的话告诉你爸?”

    “我怕他吗?”程如墨立即反问,声音不自觉尖了几分,“我现在都自己拿工资了,我怕他吗?”

    刘雪芝自知触到了程如墨的雷区,立即噤了声,但仍是板着脸,将一张纸条拍在她面前的茶几上,走进厨房做饭去了。

    程如墨瞥了一眼,上面写着一个名字和一串电话号码。

    周一开了最后一次会,陆岐然和他们组长就要回去了。

    程如墨开完会去茶水间泡咖啡,过了一会儿瞥见陆岐然端着纸杯过来了。她往旁边让了让,一边倒水一边问:“什么时候走?”

    “明天下午。”

    “哦”,程如墨垂眸,淡淡地说,“我明天晚饭要去相亲,得提前准备,就不送你了。”

    陆岐然顿了数秒:“嗯。”

    程如墨张了张口,想要再说些什么,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她其实不打算打刘雪芝给她的那个电话,但不知为何有种破罐子破摔自暴自弃的冲动,犹豫之下还是拨过去了。

    这种冲动,程如墨也不是第一次有过。

    大三上学期,学校生科院学生会办了个活动,叫“七天契约情侣”。顾名思义,这活动就是根据大家报名的要求进行速配,配对成功的人当七天的临时情侣。七天以后,若是看对眼了,可以继续发展。

    当时程如墨也是冲动之下报了名。她只规定了身高和专业,最后配给她的人,各方面都符合她的要求,偏偏是小她两岁的大一学弟。学弟一米七九,长得也还不错,但两人共同话题贫乏得如同嚼烂了的甘蔗,榨不出半点汁水。

    当然最后程如墨也没能坚持住七天,冲动退散之后,只有无穷无尽的懊恼,和学弟讲清楚,两人从此相忘江湖。

    接她电话的是个非常温和的男生,程如墨和他礼貌周旋之后,定了一个见面的时间。

    “一路顺风。”程如墨没看陆岐然,最后这么低声说了一句,端着咖啡回到自己工位。她站在电脑前愣怔了数秒,将杯子端起来抿了一口,又立即吐出来。

    苦得要命,忘了加糖。

    周一一整天,程如墨都在修改宣传方案,争取下班之前定稿。紧赶慢赶,还是比下班时间晚了一小时。

    正要走,齐简堂过来了。

    他今日穿着件骚包的粉红色衬衫,手里捏着一款墨镜,看程如墨正在收拾东西,笑说:“小墨墨,还没走呢。”

    “又发春了?”程如墨懒得理他。

    齐简堂笑嘻嘻凑过来:“接了个外快,我打算做完就换辆新车,你帮我参谋参谋?”

    “我能帮你参谋什么,我就认识大奔,你买得起吗?”

    “暂时是买不起,但如果你想要去当彩礼,我一咬牙,也就买得起了。”

    “那你还是攒好你的老婆本吧。”程如墨东西收拾妥当,“我要去吃晚饭,你还不走?”

    “按理说我应该陪你,不过我今天有约了,改日请你。”

    “谁稀罕。”

    程如墨快要走到门口了,齐简堂却又将她叫住。

    程如墨转身看他:“还有什么事?”

    齐简堂走到她面前:“差点忘了正事,我想让你去出趟差。”

    “去哪儿?”

    “崇城”,齐简堂看着程如墨,“这个项目上线早期需要我们派人去盯着,我肯定是不能去,其他人去我又不放心。”

    程如墨沉吟。

    “当然你去我也不放心。”齐简堂意味深长地说。

    程如墨自然懂他的意思:“我要出差补贴。”

    “顶多给你补月薪的十分之一。”

    “苍蝇腿也是肉。”

    齐简堂嫌弃地看她一眼:“你熟悉方案和流程,盯紧一点吧,这个项目如果成功,对我们策划部拓展业务也很有帮助,至于其他的……”

    “你放心。”程如墨打断他。

    齐简堂静静看了她几秒:“好吧,你周四过去,我让人帮你订机票。收拾收拾下班吧。”

    走出写字楼,程如墨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心情才稍稍平复下来。

    她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是卫界先生吗?不好意思,本来和你约定了明晚一起吃晚饭,但是我临时有事,我们能不能下次再约?”

    那边爽朗地说没关系,打听了一下她最近的安排,听说她要出差,又顺便祝她出差愉快。

    “是个好人”,程如墨挂了电话,叹了口气,“可惜了。”

    心里那股冲动,退潮一样,散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