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偃师·无异(4)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最强战神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妖夏

一秒记住【海德小说网 www.haidehong.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傅清姣长叹一声,续道:“断魂之毒究竟是毒药还是瘟疫,至今仍未可知,只知无法可解。染毒的断魂之人,变得狂乱暴戾,不分敌我,肆意殴斗砍杀,其力量是常人五倍,杀伤力惊人;时间久了,便由狂乱而至呆滞麻木,逐渐衰竭死去。时有传言,断魂人咬伤之人,纵侥幸不死,也会染上断魂之毒,不复为人……短短数日,捐毒便沦为人间地狱。当时我军并不确知城内情形,只知或许爆发瘟疫,尸相垒、人相食,哀号震天,惨况前所未见。两国交战,百姓何辜?我军不能坐视,只得破开城门一探究竟,然一切已经太迟。杀死一百断魂人,便折损圣朝五百军士,如此惨烈景况,叫人如何……”

    圣元帝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勉强回忆,随即目光转向乐绍成:“然后,你们发动了偃甲?”

    乐绍成道:“是。偃甲发动,协助抵御断魂人。可偃甲毕竟只是死物,不够灵活,内子同时操控众多偃甲,力有不逮,竟致早产迹象。事已至此,难以收场,捐毒一国百姓、圣朝五万军士,眼看就要葬身在那茫茫黄沙之间——”他停顿一刻,有如无声叹息,“正在此时,那人现身了。”

    圣元帝轻抚长髯,点头道:“这个人从何而来,如何出现,又如何消失?十八年前,贤伉俪语焉不详,若非信任你们,当真要治你们一个欺君之罪了。为了保守那个秘密,你宁肯辞官不做——现在,还是不肯说吗?”

    傅清姣低头,不去看乐绍成,片刻后,抬起头:“那个人——”忽地听到乐绍成咳嗽。

    傅清姣淡然一笑,眼中却殊无笑意,定定看向乐绍成:“当日那人说过,若是再次出现断魂人,便是事态已不可控制,世人唯有勉力自救。陛下乃世人君父、六合之主,这话不跟陛下说,又该跟谁说?”

    乐绍成垂目思索,不再作声。

    傅清姣续道:“说来陛下或许不信——那人是从月亮上而来。”

    圣元帝抚须动作猛然一停,回首虎视:“月亮?”

    “正是。当日战事不同寻常,残酷无比,清姣只知道要与夫婿一起殒身报国,但偶然心有所感,仰头望向天阙,却看到月亮上赫然有一黑子,初极小,后极大,颇为怪异,到情势最危急时,那个渐渐变大的黑点显示出人形,从月亮上一跃而下——”

    偃甲以灵力和磁力为主要驱动力,因各人灵力相异,某位偃师制作的偃甲,只能为其本人使用——这是一条偃术常识。

    但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常识往往不大牢靠。

    那月中来客现身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击碎傅清姣偃甲的灵力护罩,一举接管了战场上所有幸存偃甲。然后,他以偃甲为先锋,开出一条道路,乐氏夫妇得以率众突围而出,撤回城外。这一战之后,众偃甲几乎折损殆尽,只留下十几具兽形偃甲。

    再之后,一片混乱中,傅清姣临盆,乐绍成收拢残部继续作战。月中来客匆匆改造了兽形偃甲,用以对抗断魂人。

    如此苦苦支撑数日,捐毒亡,西征军惨胜。

    二十万西征大军,班师回朝时,仅剩不足两万。

    “此后,外子带着众将士与兽形偃甲,星夜兼程赶回长安。那人一路随行相护,末了却不肯面圣,只在长安城外远远一望,便即告辞,从此踪迹全无。”傅清姣将昔年经过悠悠道来。

    圣元帝沉默不语。当年傅清姣要随夫出征,以偃甲克制对手,他是应允了的。后来偃甲果然发挥作用,且其中有人协助,圣元帝也早已知道。

    “那人的身份,至今仍未查明吗?”

    傅清姣道:“清姣幼习偃术,对历代偃术名家知之甚详,十几年来,清姣也曾查阅典籍,但此人来历,始终未知。只是……清姣心中有一个猜想,不敢轻易说出,恐有欺君之罪。”

    圣元帝大笑:“说吧,朕不会治你的罪。”

    傅清姣道:“那人风姿绝代、技艺通神,不似当世任何一位偃术名家,倒像百年前那位偃术宗师——”

    “哦?”圣元帝道,“说。”

    “谢衣。”

    “谢衣?”圣元帝初次听到这个名字。

    傅清姣点头道:“正是。先师呼延采薇年少之时,曾与谢衣有过往来,百年前,谢衣忽然踪迹全无,先师断言他已不在人世,只不知他归于何处……”傅清姣犹疑不定,“不过,当日那人佩戴面具,虽不知其长相,可看他身量举止,年轻得很,而谢衣纵然还在,也该是百岁老人,断不可能如此。”

    圣元帝颔首,也百思不得其解,道:“许是谢衣后人?”

    傅清姣摇头:“偃术传承艰难,举凡偃师,只要得了传人,定会尽快告知同侪。再说,谢宗师一生心系偃术,并无妻妾子嗣。”

    圣元帝沉吟片刻,望向傅清姣:“那些兽形偃甲,事后并未收回军库,仍放在乐府,朕也是希望,你能在此基础上,研究出提升偃甲之法,此事十八年前,朕已有交代,不知这些年来,可有进展?”

    “这……”傅清姣当日自捐毒回返时,那人已有交代,尽量不要学习那兽形偃甲的杀戮之法,至今依然言犹在耳——“须知此乃凶器,不得已而用之”。傅清姣硬着头皮道,“陛下恕罪,清姣驽钝,那人实乃不世奇才,清姣虽有心钻研,却——”

    “罢了。”圣元帝挥了挥手,“十八年前,朕便知贤伉俪心意已决,是以朕也从不过问。况且,此番不同以往。捐毒之乱如若重演,岂是区区十几具偃甲兽所能应对?”

    傅清姣放下心来,却听圣元帝又道:“此事要办,须得联络百草、太华、丹霞诸派,只凭庙堂之力,恐怕难以应对。且从长计议。朕召你夫妇前来,还有另一件事。”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

    傅清姣与乐绍成对视一眼,心中都道:“终于还是来了。”

    其时天下太平,百姓祥和,安居乐业,本朝被誉为近三百年来第一盛世。

    但盛世之下,依然暗流涌动,这便是“立储”之议。

    圣元帝是开国之君,早年春秋鼎盛,加之心存犹疑,不知该效仿古法立嫡立长,还是该有德者居之,故而迟迟未立储君。如今形势却又不同。圣元帝年近花甲,精力不复从前;西域商路近年不大安稳、断魂之毒又如剑悬颈……桩桩件件,使得立储愈发急迫。

    更不必说,圣元帝三子之中,大皇子和二皇子开府多年,各具贤能,朝中各自有大帮朝臣良将支持。

    立储之争,已是一日急过一日。

    圣元帝道:“此事你二人想已知晓,朝中诸卿心之所向,朕已知晓,唯独你定国公,连朕也猜不透你的心思……朕问你,你属意于谁?”

    乐绍成道:“圣上明鉴,此乃圣上家事,臣不敢置喙。”

    圣元帝不置可否:“哦?”

    乐绍成又道:“绍成蒙圣上恩宠,不问政事十八年,于朝中诸事,委实并不了解。万望圣上开恩,此事陛下一人裁决可也。”

    圣元帝笑道:“定国公,你既对当今局势不甚了解,那为何此番前来,你会将府中飞虎暗卫尽皆调出?你在提防谁?”

    乐绍成连忙作势欲跪:“陛下恕罪。”

    “这是作甚?”圣元帝示意免礼,“你若为了防朕,天下之大,乐园留你不住。你的担忧朕知道。长安城中,敢动你定国公的,能有几人?你一介闲人,会招惹的,又有几人?乐绍成,你也真好本事。别人充其量开罪一个,你倒好,坐当中,好处一丝没捞着,两边一齐得罪个精光。怎么着,你这是死乞白赖拽住朕的袖管子,等朕给你专开一条道?两条还不够你选的?寒碜你了?入不得你的眼?你这是欺朕儿子少吗?”

    乐绍成和傅清姣只当自己是泥胎木塑,就是咬定一个不吭声了。

    圣元帝骂完,停了停,见无人接茬儿,不由得兴味索然。沉默片刻,他缓声道:“目下我朝立储之事,尚有三个变数。其中之一,便是你定国公,另外一个,便是朕,第三个,便是朕那在太华山修道的第三子。”

    饶是乐绍成有“定国公”之名,一向以定力著称,听闻此言,也不由得一惊:“三皇子他、他——莫非……”

    圣元帝道:“他倒未有问鼎之意,不过他既在,那两位又如何肯善罢甘休?”说着,叹了一口气。

    此时却是当真说到圣元帝家事,无论如何,乐绍成和傅清姣再不肯开口。

    “朕这三个孩子,说来倒是老三最让朕省心。只是生母出身低微,唉……”圣元帝摇了摇头,“爱卿独子乐无异,稚年之时,朕还抱过他呢。据说他颇有偃术天才,自古英雄出少年,说不定他能料理那兽形偃甲。不过这个小糊涂蛋,听说便是在自己家中,也时常迷路,到了皇宫,怕不要更——”

    乐绍成和傅清姣大吃一惊,道:“陛下——”

    圣元帝挥了挥手:“朕主意已定。三日后,便让无异入宫伴读,大皇子和二皇子近来不太安分,手伸到了朕身边人身上,朕索性让他们全都住到宫里,读读圣贤书,收敛收敛脾气。无异到来,或许能让朕安静几天。”

    此时大皇子和二皇子相争甚急,势成水火,举国皆知。乐无异入宫,必然做出选择,要么为大皇子拉拢,要么为二皇子拉拢,则乐绍成远离朝廷的愿望终究是落空了。

    乐绍成夫妇迟迟不肯领命,圣元帝倒也不以为忤,兴味盎然望着笼中断魂人,和声道:“你二人可知,这断魂人出现在何处?”

    “臣不知。”

    “是在长安近郊。”

    乐绍成悚然一惊,却听圣元帝已说道:“你二人只有一个儿子,自然舍不得,朕有三个儿子,难道便舍得吗?天下千万人为人父母,便有至少千万个儿子,将来面对断魂人时,他们是舍得不舍得?”

    圣元帝叹息:“无论如何,这天下恐怕要再起波澜了。好在,眼下长安城只有这一个断魂人,否则,长安生变,天下必亡。断魂之毒,七日内倾覆捐毒;未知我神州山河万里,能经得住几个昼夜?”他目光斜觑,眼中森寒锐光有如匕首,直刺入乐绍成心底。

    “刚走一位萧大相剑师,又来一位萧大相剑师?”

    乐无异听到父亲回府的消息,有些诧异为何母亲没有随父亲一道回来。这时吉祥已经打探消息回来,嘿嘿笑道:“老爷带客人遛猴儿去了。”乐无异会意一笑,转身便要进入偃甲室,忽然心中一动:“那萧大相剑师可是先前那位?”

    吉祥道:“只远远看到,并未看到那人形貌。”

    乐无异眉头拧紧,不知为何,他自见到萧鸿渐后,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回想起萧鸿渐看他的眼神,好像有些忌惮,又好像带着悲悯,实在奇怪,难以形容。他少年心性,平素只顾钻研偃术,此时却被萧鸿渐撩拨起好奇心,当下决定,悄悄去见一见这第二位“萧大相剑师”。

    乐府乐园在长安城百姓心中,有着极为特殊的地位。

    首先在于它的缘起。

    十八年前,乐绍成与傅清姣返回长安城,上表请辞,提请“告老还乡”。圣元帝气急而笑,当场将辞表掷于地下,称:“你一定要告老还乡,朕也准你!朕在长安城中,赐你一方土地、三百工匠,日夜赶工,造出乐府,你要还乡,这里就是你的乡!你要老死,也陪朕老死在这里!不只是你离不开长安城,你儿子、你孙子,也离不开长安城,从今以后,即便朕的儿子做了皇帝,你的儿子也要陪着朕的儿子……”然后就有了乐府乐园。它也被称为“万世臣府”。

    其次在于它的主人。

    定国公乐绍成与圣元帝相识于微,当时皆为意气少年。后圣元帝征战天下,乐绍成投身军中,渐成臂膀,军功耀世,深为圣元帝信任。狐狸多疑,性喜听冰,圣元帝生性多疑,时人多在背后称为“狐帝”,朝廷称为“冰朝”,但假设世间有一人为圣元帝所不疑,那必定就是定国公。

    定国公“告老还乡”入住乐园后,就彻底不理政事,姿态决绝。

    御赐庄园、万世臣府,他人看来,是一桩难得荣耀。乐园一时门庭若市。

    后来,乐绍成想出一个法子。每有朝中客人以“赏园”之名登门,乐绍成必定礼节恭敬,陪其游园赏景、细细解说。

    乐绍成胸有丘壑,诸般典故信手拈来,乐园广阔、小道交错,这一游一赏间,少不得花去一两个时辰。长安贵人最爱热闹,有时一月之中,竟有十几二十拨客人,乐绍成面上却无半分不耐之意,始终谦和有礼,似乎哪怕再来一百次,也仍将如此游园。

    府中人也早已见怪不怪,下人们私下有个说法,谓之“遛猴儿”,说的就是乐绍成带人游园。

    这样过了几年,达官显贵们闻乐园而色变,造访宾客终作烟云散。

    乐府终于获得了久违的宁静。

    直到今天。

    乐绍成引着萧大相剑师,穿花拂柳,沿花园小道漫步而行。

    “这株寒梅树来自川西,种植十年方才开花,花有奇香……”乐绍成语气平和,波澜不惊。此时日头渐渐西沉,暮色如寒烟一般,渐渐开始笼罩乐园。

    萧大相剑师始终听得津津有味。十几年前乐府刚落成之时,他便曾先后来过数次。然而,直到这一次,他依然表现得如同初次造访,十分专注,时而惊讶,时而夸赞。而乐绍成,也像当年迎接第一位客人那样,不骄不躁,娓娓道来。

    萧大相剑师面带激赏,颔首道:“大皇子曾言,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在下曾听说此种寒梅只恋故土,极难移栽。定国公能令寒梅存活,避免橘枳悲剧,可说用心至深。”

    乐绍成面不改色,心中却有大震撼——萧大相剑师方才所言的每一个字,都与十几年前他最后一次来时所言一模一样。

    萧大相剑师径自向前行去,望向一丛芭蕉,改换了语气,曼声道:“都说想种好芭蕉,根下须有死人尸骨。这丛芭蕉之旺盛,乃是长安城中之最,恐怕有人心觉骇异。其实,乐某只不过将当年战阵之中所用佩剑,封闭之后埋于其下。乐某昔年战阵之中杀伐过多,只怕难免误杀、滥杀,思之难安。幸得圣上恩准,得以卸甲还乡……”

    他所说的话,竟和乐绍成昔年所言分毫不差。

    萧大相剑师继续前行,前方一座八角凉亭已赫然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