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小说网 > 解忧杂货店 > 第6章 深夜的口琴声(1)

第6章 深夜的口琴声(1)

作者:(日)东野圭吾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投票推荐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最强战神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妖夏

一秒记住【海德小说网 www.haidehong.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接待来客的窗口里,坐着一个看上去明显超过六十岁的瘦削男人。去年他还不在这里,大概是退休后过来上班的。克郎有些不安地说了句:“敝姓松冈。”不出所料,男人反问:“哪位松冈先生?”

    “松冈克郎,来做慰问演出的。”

    “慰问?”

    “圣诞节的……”

    “哦!”男人好像终于反应过来了,“听说有人要来演出,我还以为是乐团,原来就您一个人啊。”

    “是啊,不好意思。”克郎脱口道歉。

    “您稍等。”

    男人打了个电话,和对方简短地交谈几句后,对克郎说:“请在这里等一下。”

    没过多久,来了一名戴眼镜的女子。克郎认识她,去年的晚会也是她负责的。她似乎也记得克郎,笑着打了声招呼:“好久不见了。”

    “今年也请多关照。”克郎说。

    “彼此彼此。”她回道。

    克郎被带到休息室,房间里有简单的沙发和茶几。

    “时间约四十分钟,和去年一样,曲目的安排就交给你了,可以吗?”负责的女子问。

    “没问题。曲目会以圣诞歌曲为主,再加上几首原创歌曲。”

    “这样啊。”女性露出暧昧的笑容,可能是在好奇所谓的原创歌曲是什么。

    离演奏会开始还有段时间,克郎便在休息室里等候。塑料瓶里已经备好了茶,他倒进纸杯里喝了起来。

    这是他连续第二年来儿童福利院“丸光园”演出了。这栋四层高的钢筋混凝土建筑矗立在半山腰上,除居室外,食堂、浴室等设施一应俱全,从幼儿到十八岁的青年都在这里过着集体生活。克郎见过不少儿童福利院,这里的规模算得上中等。

    克郎拿起吉他,最后一次检查音准,然后低低地练习发声。没问题,状态还不错。

    那名女子过来通知他,演出可以开始了。他又喝了一杯茶便欠身站起。

    演奏会的会场是体育馆,孩子们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排排折叠椅上,大多是小学生模样。克郎一上场,他们就噼噼啪啪地鼓起掌来,肯定是辅导员吩咐他们这么做的。

    台上已经准备了麦克风、椅子和谱架。克郎先向孩子们鞠了一躬,然后坐到椅子上。

    “小朋友们好。”

    “你好。”孩子们回应道。

    “这是我第二次来这里演出,去年平安夜时我也来过。每次都是圣诞节前夜过来,有点像圣诞老人,可惜我没有礼物。”会场里响起零星的笑声。“不过和去年一样,我会把歌曲当礼物送给大家。”

    他首先弹唱的是《红鼻子驯鹿》。这首歌孩子们很熟悉,中途就跟着合唱了起来。

    接着又唱了几首经典的圣诞歌曲,在演唱的间歇还插入谈话互动。孩子们都很开心,一起打起了拍子,气氛可以说是越来越热烈。

    这期间克郎开始注意到一个孩子。

    这个女孩坐在第二排的最边上,如果是小学生,应该是高年级的学生了。她望着别处,根本没看克郎的方向。或许是对歌曲毫无兴趣,嘴里也没跟着哼唱。

    但她那略带忧郁的表情吸引了克郎。在她身上,有种不属于孩子的成熟韵味。克郎很想让她观看自己的演出。

    童谣可能太幼稚了,让她觉得无趣,克郎于是唱起了松任谷由实的《恋人是圣诞老人》。这是去年热映的电影《雪岭之旅》的插曲。在这种场合演唱这首歌,严格来说是违反著作权法的,不过应该不会有人告发吧。

    大多数孩子都听得很高兴,但那个女孩依然望着旁边。

    之后克郎又演唱了那个年龄的少女喜欢的歌曲,依然毫无效果。看来只能放弃了,她对音乐不感兴趣。

    “那么,现在为大家送上最后一首歌,也是我每次演奏会结束时的保留曲目,请大家欣赏。”

    克郎放下吉他,取出口琴,调整气息后,闭上眼睛,徐徐吹奏起来。这首曲子他已经吹了几千遍,不需要再看乐谱。

    三分半钟的演奏时间里,整个体育馆鸦雀无声。结束吹奏前,克郎睁开了眼睛。那一瞬间,他心中一震。

    那个女孩眼也不眨地望着他,眼神十分真挚。尽管已经一把岁数了,克郎还是禁不住心怦怦直跳。

    演奏结束后,克郎在孩子们的掌声中退场。负责的女子过来跟他说了声“辛苦了”。

    克郎想向她打听那个少女,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不过他却意外地和那少女有了交流。

    演奏会过后,在食堂举办了餐会,克郎也应邀参加。他正吃着饭,那个女孩走了过来。

    “那首歌叫什么名字?”她直视着克郎的眼睛问。

    “你说哪首?”

    “最后用口琴演奏的那首,我没听过。”

    克郎笑着点点头。

    “你当然没听过,那是我原创的。”

    “原创?”

    “就是我自己写的曲子。你喜欢吗?”

    少女用力点头。

    “那首歌太好听了,我还想再听一遍。”

    “是吗?那你等我一下。”

    克郎今晚要在这里留宿。他来到为他准备的客房,取了口琴后返回食堂。

    他把少女带到走廊上,用口琴演奏给她听。她眼神专注,听得很入神。

    “这首歌没有名字吗?”

    “算是有吧,叫《重生》。”

    “重生……”她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开始哼唱起来。克郎大吃一惊,她完美地再现了《重生》的旋律。

    “你已经记住了?”

    听他这样问,少女第一次露出了笑容。“我最拿手的就是记歌。”

    “那可真是了不起。”

    克郎凝视着少女的面庞,脑海里闪过“才华”这个词。

    “对了,松冈先生不去当职业歌手吗?”

    “职业歌手啊……谁知道呢。”克郎歪着头,掩饰着心头泛起的涟漪。

    “我觉得那首歌肯定会红的。”

    “是吗?”

    她点点头。“我很喜欢。”

    克郎笑了。“谢谢你。”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小芹!”的喊声,一个女员工从食堂里探出头来。

    “你能不能去喂小辰吃饭?”

    “噢,好的。”被唤作小芹的少女向克郎低头致意后,匆匆走向食堂。

    过了一会儿,克郎也回到食堂。小芹坐在一个小男孩旁边,把勺子递到他手上。男孩个子很小,脸上没什么表情。

    负责演唱会的女子刚好就在克郎身旁,于是他装作不经意地问起小芹他们。她听后露出复杂的表情。

    “他们姐弟俩是今年春天入园的,听说是遭到父母虐待。弟弟小辰只跟姐姐小芹一个人说话。”

    “这样啊……”

    克郎看着正细心照料弟弟的小芹,似乎明白她为什么那么排斥圣诞歌曲了。

    餐会结束后,克郎回到房间。躺在床上,窗外传来阵阵欢声笑语。起身往楼下看时,孩子们正在放烟火,好像一点也不怕冷。

    小芹和小辰也在,他们站在人群外观看。

    松冈先生不去当职业歌手吗?

    很久没有人这样问他了。上一次含糊地笑着敷衍过去,也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但那时的心境与现在截然不同。

    父亲—他向着夜空低语。对不起,我连打个败仗都没能做到。

    克郎的思绪回到了八年前。

    得知奶奶过世的消息,是在七月将近之际。那天克郎正为开门营业做准备时,接到了妹妹荣美子打到店里的电话。

    他早就知道奶奶的状况不妙,肝脏和肾脏都逐渐衰弱,随时有可能撒手人寰。但他始终没有回去。虽然很挂念奶奶的病情,但他也有不愿回去的苦衷。

    “明天守夜,后天举行葬礼。哥你什么时候回来?”荣美子问。

    克郎一手握着话筒,胳膊杵在柜台上,另一只手抓了抓头。

    “我还要上班,得跟老板商量商量。”

    他听到荣美子深吸了一口气。

    “什么上班,不就是打杂吗?那家店以前不也是老板一个人打理吗?只不过请一两天假,怎么也能同意吧?你不是也说过,就是因为随时可以请假,你才没去打别的工,一直在那家店上班吗?”

    她说得没错。她不仅记性好,个性也很强,不是那种三言两语就能糊弄过去的人。克郎陷入了沉默。

    “你要是不回来,我会很为难的。”荣美子提高了声音,“爸爸身体不好,妈妈照顾奶奶也累得不行了。而且奶奶以前那么疼你,我觉得你应该回来参加葬礼。”

    克郎叹了口气。

    “好吧,我会想办法。”

    “尽可能早点回来,可以的话今晚就回。”

    “那可不行。”

    “那就明天早上,最迟中午。”

    “我考虑考虑。”

    “好好想想吧,你一直都是这么任性。”

    这是什么说话态度—克郎正想抱怨一句,荣美子已经挂断了电话。

    放下话筒,克郎坐到凳子上,心不在焉地望着墙上的画。画上画的似乎是冲绳的海滩。老板很喜欢冲绳,这家小小的酒吧里到处装点着与冲绳有关的小玩意。

    克郎将视线移向店里的角落。那里并排放着一把藤椅和一把民谣吉他。这两样都是他的专用品。每当有客人点歌的时候,他就坐在那把椅子上弹吉他。有时是给客人伴奏,但一般都是克郎自己唱。第一次听他唱歌的客人几乎都会感到惊讶,说他一点都不像是业余的。也常有人对他说,不如去当职业歌手。

    克郎嘴上谦虚着“哪里哪里”,心里却在想“其实我早就立下这个目标了”。为此他不惜从大学退了学。

    克郎从中学时就对音乐很感兴趣。初二那年,他去一个同学家玩,看到一把吉他。同学说那是他哥哥的,并教给他弹奏的方法。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吉他。起初他不是很会弹,但反复练习后,就能弹出一小段简单的旋律了。当时那种喜悦的心情,真不是语言所能形容。一股上音乐课吹竖笛时从未体验过的快感席卷了他全身。

    过了几天,克郎终于鼓起勇气,跟父母说他想要把吉他。父亲是开鱼店的,跟音乐完全不沾边。他瞪圆了眼睛,大发雷霆地咆哮道:“不准跟这样的朋友来往!”大概在父亲心目中,弹吉他的年轻人就等同于不良少年。

    我会努力学习,考上本地最好的高中,如果落榜就放弃吉他,再也不弹—克郎许下种种所能想到的承诺,再三恳求。

    在那之前,他从来没要过什么,所以父母也为他的执着感到吃惊。母亲首先松了口,随后父亲也妥协了。但他们带他去的并不是乐器行,而是当铺,说先用流当的吉他将就一下吧。

    “反正以后说不定要扔,犯不着买贵的。”父亲板着脸说。

    尽管是当铺的流当品,克郎依然十分高兴。那天晚上睡觉时,他把买来的旧民谣吉他放在了枕边。

    他几乎每天都照着从二手书店买来的教材勤奋练习吉他。当然,因为跟父母有约在先,他也很努力地念书。他的成绩因此突飞猛进,即使周末一直待在二楼的房间里弹吉他,父母也无法挑剔。后来他顺利考上了目标高中。

    高中有轻音乐社,克郎马上加入进去。他和那里结识的三个朋友组成乐队,在很多地方公开演出。起初他们只是翻唱现有乐队的歌曲,渐渐地开始演奏自己的原创歌曲。那些歌曲多数都是克郎写的,主唱也是他。朋友们对他的创作评价很高。

    然而升上高三后,乐队就自然而然地解散了。不用说,这是因为要考大学。他们约定如果四人都顺利考上大学,就重新组建乐队,但最后没能实现。有一位成员没考上。虽然他一年后也上了大学,重组乐队的事却再也无人提起。

    克郎考上了东京某所大学的经济学院。其实他很想走音乐之路,但知道父母一定会强烈反对,所以放弃了。继承家里的鱼店,是他从小就被规划好的人生路线,父母似乎压根儿没想过他会选择其他的道路,他自己也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这辈子应该就是这样了吧。

    大学里有很多音乐社团,克郎加入了其中一个。但他很快就失望了。社员们整天只想着玩,根本感受不到对音乐的诚意。当他指出这一点时,立刻招来了白眼。

    “干吗,耍什么帅,玩音乐不就是图个开心嘛。”

    “就是。那么拼命干吗,又不是要当职业歌手。”

    面对这些指责,克郎一句也没反驳。他决定退社。再争论下去也没有意义,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此后他也没有加入别的社团。他觉得一个人奋斗更轻松自在。跟没有干劲的人在一起厮混,只会徒增压力。

    从那时候起,他开始挑战业余歌唱比赛。他是从上高中以后经常在观众面前唱歌的。起初他总是预赛就被淘汰,但连续参加过几次后,名次便逐渐靠前。而且参加这些比赛的多数是常客,不知不觉彼此就熟悉起来。

    他们对克郎造成强烈的刺激。这种刺激用一句话概括,就是他们对音乐的热情。他们宁可牺牲一切,也要提高自己的音乐水准。

    我也不能输给他们—每次听到他们演唱时,他都这样想。

    每天醒着的时间几乎全部花在了音乐上,连吃饭和洗澡时都在构思新歌。渐渐地,他不再去上学了。他看不出上学有什么意义。自然,他也就拿不到学分,一再留级。

    他的父母完全不知道去东京读大学的独子已经变成了这样。他们一直认为他四年后就会顺利毕业,回到家乡。所以当克郎在二十一岁那年夏天打电话回去,告诉他们自己已退学的时候,电话那端的母亲顿时哭了起来,接过电话的父亲用震破鼓膜的声音怒吼:“到底怎么回事?”

    “我要走音乐这条路,所以上大学也没什么意义。”听到克郎的回答,父亲咆哮得更凶了。他觉得很烦,径自挂了电话。当晚父母便赶到东京,父亲气得满脸通红,母亲则脸色苍白。

    在六叠大的房间里,他们一直谈到天快破晓。父母说,要是不上大学了,就赶紧回家继承鱼店。克郎没有答应。他毫不让步地说,如果那样做,他会后悔终生。他要继续留在东京,直到实现心愿为止。

    父母连个囫囵觉也没睡,第二天一早就坐首班电车回家了。克郎从公寓的窗子里目送两人离去。他们的背影看起来那么落寞,那么瘦小。克郎禁不住合掌致歉。

    之后三年过去了。本来应该早已大学毕业,但他依然一无所有。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为了参加业余歌唱比赛而日日苦练。其间他也曾数次入选。只要继续参加下去,总有一天会被音乐界人士注意到吧,他想。然而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找上他。他也给唱片公司寄过试听带,但都如石沉大海。

    只有一次,一位常来店里的客人把他介绍给一位音乐评论家。克郎在那人面前演唱了自己写的两首歌。他希望成为创作型歌手,那两首歌也都是他的得意之作。

    “还不错。”一头波浪状白发的音乐评论家说,“旋律很清新,歌也唱得相当好,很了不起啊。”

    克郎很高兴。说不定有机会出道了,他内心的期待迅速膨胀开来。

    那位客人替克郎问道:“他能成为职业歌手吗?”

    克郎绷紧了身体,不敢看评论家的表情。

    停顿了一下后,“嗯……”评论家沉吟着,“还是别抱这个希望为好。”

    克郎抬起头。“为什么?”他问。

    “歌唱得跟你一样好的人多的是,如果你的声音很有特色,自然另当别论,但你没有。”

    评论家说得一针见血,克郎无话可说。其实这一点他自己也心知肚明。

    “歌写得怎么样?我觉得很好听。”那时也在场的老板问。

    “以外行来说,是还好。”评论家淡淡地答道,“不过可惜也就这个水平了。歌的旋律总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没有自己的新意。”

    这话真是尖锐。懊恼和伤心让克郎全身发烫。

    自己没有音乐才华吗?想吃音乐这碗饭是不自量力吗?

    从那天起,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结果克郎第二天下午才从公寓出门,随身带着一个运动背包和一个西装袋。西装袋里装着向老板借来的黑色西装。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东京,他本想把吉他也带上,但被父母看到准会念叨,所以还是忍忍算了。作为替代,他往包里塞了把口琴。

    克郎在东京站上了列车。车厢里很空,他一个人占据了能坐四人的包厢,脱掉鞋子,把脚搭在对面的座位上。

    要去克郎老家那个小镇,从东京站乘电车大约要两个小时,中间还要换乘。虽然知道有人每天坐车往返东京上班,克郎还是觉得那样的生活很难想象。

    他说了奶奶过世的事情后,老板马上就同意他回家。

    “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和父母好好谈谈吧,像未来的打算什么的。”老板劝他。听起来似乎在委婉地暗示他,差不多该放弃音乐这条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