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寅正(2)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最强战神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妖夏

一秒记住【海德小说网 www.haidehong.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元载一指张小敬:“炸楼的元凶,就是他。我们靖安司一直就在找他。”陈玄礼朝那边扫了一眼,他之前听过这个名字,似乎原来是靖安都尉,然后不知怎的被全城通缉过,很快通缉令又被取消了。

    不过这名字也只是让陈玄礼停了一霎,他对破案没兴趣,天子的安危才最重要。他正要继续前进,元载又叫道:“这是重要的钦犯,将军你可先去!这里我来处置!”

    陈玄礼听出来了,这家伙是在找借口不想走。不过这个借口冠冕堂皇,他也没法反驳。炸楼的凶手,当然不能置之不理。他没时间多做口舌之辩,只好冷哼一声,带着其他人,匆匆冲向四楼。

    元载目送着陈玄礼他们离开,然后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张小敬面前。他低头玩味地笑了笑,从腰间抽出一把刀来。

    这刀属于一位在入口殉职的龙武卫兵,是陈玄礼亲手捡起来交给元载。他不太习惯这种军中利器的重量,反复掂量了几下才拿稳。

    “你在晁分家嚣张的时候,可没想过报应来得这么快吧?”元载晃着刀尖,对张小敬满是怨毒地说。那一次尿裤子的经历,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他简直恨透了这头狂暴的五尊阎罗。

    张小敬紧闭着眼睛,对元载的声音毫无反应,生死不知。

    元载把刀尖对准张小敬,开始缓缓用力。他已经盘算妥当了,张小敬死在这勤政务本楼里,是最好的结果。不光是出于仇怨,也是出于利益考虑。他今晚辛苦布的局,只有张小敬一死,才算是彻底稳妥。

    元载现在深深体会到了封大伦的心情:这家伙太危险了,只要活着,就是一个极大的变数,不死掉,实在是让人无法安心。

    “你做的恶事,足可以让朝廷把古法里的凌迟之刑重新找回来。现在我杀你,也是为你好。”

    元载念叨着无关痛痒的废话,把直刀慢慢伸过去。他从来没杀过人,略有紧张,所以运力不是很精准。那刀尖先挑开外袍,对准心口,然后刺破了沾满污烟的粗糙皮肤,立刻有鲜血涌出。这让元载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后撤了一点,然后再一次进刀。

    这一次刀尖很稳,只消最后用一次力,便可以彻底扎入心脏。这时元载突然感到后脑勺一阵剧痛,眼前一黑,登时晕倒过去。

    “登徒子!”

    檀棋抛开手里的铜燮牛烛台,踩过元载的身体,朝张小敬扑了过去。

    对于自己攀上灯楼顶端之后发生的事,张小敬的记忆有点模糊。

    他隐约记得,自己靠在狻猊跨架上,等着最后时刻的到来,眼前五光十色,绚丽无比。

    开始张小敬以为这是人死前产生的幻觉,可耳边却总有一个强烈的声音在呐喊。他的理智虽然已经放弃逃生,可内心那一股桀骜坚忍的冲动,却从未真正服输,一直在努力寻找着求生的可能。

    他努力睁开独眼去分辨,终于发现那是一大串五彩的薄纱。想必这也是出自毛顺的设计,灯屋的灯火透过它们,可以呈现出更有层次感的光芒。此时灯楼熊熊燃烧着,火焰燎天,这些薄纱悬浮在半空,随着上升气流舞动不休。

    它们是怎么固定在灯楼上的呢?

    张小敬抬起头,忽然发现在他的头顶,十几条麻绳皆固定于狻猊跨架之上,下端星散,分别牵向不同方向。各色薄纱,即悬挂在麻绳之上,密密麻麻地悬吊在灯楼四周,宛若春钿——这个叫作牵春绳,不过张小敬并不知道,也不关心。

    他关心的,是绳子本身。经过短暂观察,他发现其中有一根格外粗大的麻绳,绳子头拴在狻猊的脖颈处,而麻绳的另外一端,则被斜扯到兴庆宫的南城墙边缘,与堞口固定在一起。远远看去,在城墙与楼顶之间,斜斜牵起了一根粗线。

    一个求生的念头,就这样莫名浮现上来。

    鱼肠是个很精细的人,肯定早早预留好撤退的路线,以便在启动最后的机关后,可以迅速离开。这条路线不会是往楼下走,时间必然来不及,他的撤退通道,只能在上面,那么手段就只剩一个:

    牵春绳。

    沿着这根牵春绳滑离灯楼,这是最快的撤退方式。

    接下来的事情,张小敬委实记不清楚了。他恍惚记得自己挣扎着起身,攀上跨架,全凭直觉抓住了最粗的那根绳子,然后用一根凌空飞舞的绢带吊住双手,身子一摆,一下子滑离了灯楼顶端。

    他的身子飞快滑过长安的夜空,离开灯楼,朝着兴庆宫飞去。

    就在他即将抵达兴庆宫南城墙时,灯楼骤然炸裂开来,强烈的冲击波让整条绳子剧烈摆动。紧接着,灯楼的上半截翻倒,砸向兴庆宫,这个动作彻底改变了绳子的走向。张小敬本来双脚已几乎踏上城墙,结果又被忽地扯起到半空,伴随着大量碎片滚进了第三层……

    ……张小敬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了檀棋的面孔。

    檀棋的乌黑长发东一缕西一条地散披在额前,脸颊上沾满脏灰,那条水色短裙残破不堪,有大大小小的灼洞,裸露出星星点点的白皙肌肤。

    可她此时没有半点羞怯,身躯向前,抱住张小敬的脑袋,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张小敬嘴唇嗫嚅,却说不出话来。檀棋看看左右,从瓦砾中翻出一个执壶,把里面的几滴残酒滴进他的咽喉。张小敬拼命张开嘴,用舌头承接,之前在灯楼里,他整个人几乎快被烤干了,这时有水滴入口,如饮甘露。

    张小敬慢慢地恢复了清醒,问她怎么跑这里来了。

    檀棋自己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跟张小敬重逢。之前她惹恼了太子,被护卫从上元春宴拖离,暂时关在了第三层邀风堂的一处库房。

    这一层没有墙壁,所以库房的设计是半沉到二层。当灯楼爆炸时,灼热的烈风席卷了整个邀风堂,整个这一层都被蹂躏得极惨,唯独这个库房勉强逃过一劫。檀棋听到库房外那一片混乱,意识到这是阙勒霍多爆发,内心绝望到了极点。

    待得外面声音小了些,她推开已经扭曲变形的房门,在烟尘弥漫中跌跌撞撞,却不知该去何处。

    恰好就在这时,檀棋看到元载正准备举刀杀人。她不认识元载,但立刻认出了张小敬的脸。情急之下,她举起一根沉重的铜燮牛高脚烛台,狠狠地对元载砸去,这才救下张小敬的性命。

    听完檀棋的讲述,张小敬转动脖颈,面露不解:“你不是在平康里吗?为何会出现在勤政务本楼?”

    他不问还好,一问,檀棋一直强行靠意志绷紧的情绪坚壁,终于四散崩塌。她扑在他的胸膛之上,放声大哭,口中不断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觉得自己真是什么用都没有,什么事情都没做好,终究还是让阙勒霍多爆发了,枉费了公子和登徒子的一番信任。

    “不要哭,到底怎么回事?”张小敬的语调僵硬。

    檀棋啜泣着,把自己借太真之手惊动天子的事讲了一遍。张小敬欣慰道:“若非你在御前这么一闹,让他们撤掉全城通缉,只怕我在晁分门前,已经被这个家伙射杀——所以你的努力,并没有白费。”

    他试图伸手去摸她的发髻,不过一动胳膊,牵动肌肉一阵生疼。

    “可是,阙勒霍多还是炸了……”檀棋的眼泪把脏脸冲出两道沟壑。刚才那一场混乱,给她的冲击实在太大。靖安司同人奔走这么久,却终究未能阻止这次袭击。强烈的挫败感,让檀棋陷入自我怀疑的流沙之中,难以拔出。

    张小敬虚弱地解释道:“刚才那场爆炸,本来会死更多的人,多亏有你在啊——我早说过,你能做比端茶送水更有意义的事,多少男子都不及你。”

    檀棋勉强一笑,只当是张小敬在哄骗自己。他的身躯上血迹斑斑,衣衫破烂不堪,她简直难以想象,在自己被囚在勤政务本楼的这段时间,他独自一人要面对何等艰难的局面。

    就算阙勒霍多真的被削弱了,那也一定是这个男人前后奔走的功劳吧?

    张小敬挣扎着要起来,檀棋连忙搀扶着他半坐在柱子旁。这时元载也悠悠醒转过来,他揉着剧痛的后脑勺,抬起头来,发现砸自己的是个婢女,不由得恼怒:“大胆贱婢,竟敢袭击靖安司丞?”

    其实真正的靖安司丞是吉温,元载这么说,是想习惯性地扯张虎皮。谁知这触动了檀棋的逆鳞,她杏眼一瞪:“你这夯货,也配冒充靖安司丞?”拿起铜烛台,又狠狠地砸了一下。这次力度比刚才更重,砸中大腿,元载不由得发出一声惨叫,又一次跌倒在地板上。

    “檀棋……”张小敬叫住她,无奈道,“他确实是靖安司的人。”

    一听这话,檀棋扔开烛台,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这种人都进了靖安司,岂不是说公子已然无幸?元载一见求生有戏,急忙高声道:“在下与张都尉之间,或有误会!”

    张小敬盯着这个宽阔额头的官僚,自己的窘迫处境,有一半都是拜他所赐。他沉着脸道:“我之前提醒你兴庆宫有事,如今可应验了?”元载忙不迭地点了点头。刚刚被这疯婆娘砸得生疼,他不敢再端起官架子。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还要杀我?”

    元载心思转得极快,知道叩头求饶没用,索性一抬脖子:“那么多人,都亲眼看到都尉你准备炸掉灯楼,纵然我一人相信,也没法服众。”

    这句话很含糊,也很巧妙,既表示自己并无敌意,又暗示动手是形势所迫,还隐隐反过来质疑张小敬的作为。张小敬知道他是误会了,可是这个解释起来太费唇舌。如今局势紧迫,他没时间辩白,直接问道:“外面现在到底什么情况?”

    元载只得一边揉着大腿,一边简单扼要地讲了讲勤政务本楼遭人入侵,陈玄礼带队赴援。张小敬紧皱着眉头,久久未能作声。他知道除了阙勒霍多之外,萧规还有另外一手计划。没想到的是,这个计划比他想象得还要大胆凶狠,居然一口气杀到了御前。

    这家伙的实力,虽然在大唐的对手里根本排不上号,可无疑是最接近成功的敌人。

    “我得上去!”

    张小敬挣扎着要起身,可他的身子一歪,差点没站住。刚才那一连串剧斗和逃离,让他的体力和意志力都消耗殆尽,浑身伤痛,状态极差。

    檀棋睁大了眼睛,连忙扶住张小敬的胳膊,颤声道:“登徒子,你已经做得够多了,不要再勉强自己了……”张小敬摇摇头,叹了口气:“援军赶到,至少还得一百弹指之后,可萧规杀人,只要动一动指头。”

    “不是还有陈玄礼将军在吗?他总比你现在这样子强吧?”檀棋道。不知为何,她不想看到这个男人再一次去搏命,一点也不想。哪怕楼上的天子危在旦夕,她也只希望他能老老实实躺在这里。

    “陈玄礼是个好军人,可他不是萧规的对手。能阻止他的,只能是我。”张小敬道。他再一次狠咬牙关,勉力支撑,先是半跪,然后用力一踏,终于重新站立起来。脸上的神情疲惫至极,只有独眼依旧透着凶悍的光芒。

    元载像是在看一个怪物,这家伙都伤成什么样子了,还要上楼去阻止那伙穷凶极恶的蚍蜉?他怎么计算,也算不出这个举动的价值何在。

    檀棋也不明白。

    “路是我选的,我会走到底。”一个嘶哑的声音在邀风堂里响起。

    在废墟和跃动的火中,张小敬晃晃悠悠地朝着楼上走去。他的身影异常虚弱,却也异常坚毅。直到这一刻,檀棋才彻底明白为何公子当初会选他来做靖安都尉,公子的眼光,从来不会错。

    一想到李泌,檀棋心中一痛,忍不住又发出一声啜泣。这个细微的声音,立刻被张小敬捕捉到了。他停下脚步,背对着她道:“哦,对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家公子,还活着——嗯,应该说至少我见到时,还活着。”

    檀棋双目一闪,心中涌出一线惊喜。不知为何,她强烈地感觉到,公子一定是被他所救。可她知道现在不是追问细节之时,便犹豫地伸出手臂,从背后环抱住张小敬,一股幽香悄然钻入张小敬的鼻孔,让他不由自主想起在景教告解室里的那片刻暧昧。

    “谢谢你。”檀棋低声道,把脸贴在那满是灼伤的脊背,感到那里的肌肉有一瞬间的紧绷。

    李泌几乎创造了一个奇迹。

    他从升平坊赶到光德坊,横穿六坊,北上四坊,居然只用了不到两刻的时间。以上元节的交通状况,这简直是一桩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至少有十几个人被飞驰的骏马撞飞,他甚至没时间停下查看。

    太上玄元灯楼的意外爆炸,在西边的万年县产生了极大的混乱。可在更远处,不知就里的老百姓只当它是个漂亮的噱头。尤其是到了东边长安县,大家该逛花灯还逛,该去找吃食还吃,完全没意识到一场大灾正在悄然发生。

    按道理,这时京兆府应该发布紧急命令,敲响街鼓中止观灯,让百姓各自归坊,诸城门落钥。可整个朝廷中枢也困在勤政务本楼里,一时间连居中指挥的人都没有。承平日久,整个长安城的警惕心和效率都被已被磨蚀一空。

    只有兴庆宫附近的诸多望楼,依然坚守岗位。武侯们疯狂地发着救援信号,可是缺少了大望楼的支撑,根本没人留意这些消息。那些紫色灯笼,只能一遍遍徒劳地闪动着。

    李泌一口气冲到光德坊门口,远远便看到坊中有余烟袅袅,那是来自靖安司大殿的残骸,至今未熄。他顾不得感慨,纵马就要冲入坊内。

    坊门口的卫兵一看惊马突至,正要举起叉杆阻拦,可听到骑士一声断喝,动作戛然停止。这不是……这不是李司丞吗?被贼人掳走的李司丞,居然自己回来了?

    卫兵这一愣神,李泌一跃而入,直奔京兆府而去。

    京兆府内外,仍在有条不紊地处理着靖安司被焚的善后事情,还没人意识到遥远的那一声惊雷意味着什么——靖安司居然迟钝到了这地步。

    李泌冲到府前,跳下马来一甩缰绳,径直闯入大门。一个捧着卷宗的小吏正要出门,抬头一看,霎时惊呆,“啪”的一声,十几枚书卷滚落在地。他旁边有一个烧伤的轻伤员,正拄着拐往门口挪。那伤员瞥到李泌,不由得失声叫了一声:“李司丞!”然后跪倒在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