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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男儿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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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男儿(下)

    一番话,说得朱重九面红耳赤,气喘如牛,却半个字也接不上來。

    凭心而论,即便芝麻李真的将位置传给赵君用,他也不会将淮扬系的基业和淮安军的指挥权,转交到后者手中,顶多是大大方方跟赵某人说一声恭喜,然后礼送处境,从此老死不相往來罢了。

    现在的他,可不是当初那个沒什么个人追求,一心想着去抱朱元璋大腿的朱八十一,论地盘,他的“领土”已经不比刘福通小多少;论实力,淮安军的全部兵马加起來虽然只有十四万挂零,其中却有一半儿是完全脱产训练的战兵,武器、铠甲和专业程度,都远非其他红巾诸侯能比;论威望,朱佛子之名,早就不在刘元帅、徐皇帝和彭和尚三人之下,凭什么要求他把自己血战所得拱手让给一个外人。

    况且即便他自己想交,这世界上,有人能吃得下么,芝麻李说得沒错,无论是彭大、毛贵,还是赵君用,都降服不了淮安军的众将,弄不好,一场内讧就要瞬间爆,让芝麻李到了九泉之下,也无法安生。

    “你放心,俺老李虽然读书少,却不糊涂。”见朱重九窘迫得恨不得夺门而出,芝麻李又笑了笑,满脸得意地宣告,“这些日子,赵君用几乎每天都围着我转,彭大也是早一趟,晚一趟,嘘寒问暖,我知道他们俩想要什么,但是我绝对不会给他们。”

    “大总管,大总管您想多了,只要您好起來,其实一切问題都会烟消云散。”朱重九听得愈尴尬,低下头,结结巴巴地回应。

    如果不是对芝麻李的性子非常了解的话,他甚至都会怀疑,此时此刻,病房周围埋伏着一大群刀斧手,就等着有人一声令下,便冲出來,将自己乱刃分尸。

    然而,芝麻李不是那种人,以眼下淮扬大总管府所辖各部门的精细分工,也绝不会允许在自己的地盘上,有如此荒唐的事情生,所以,除了希望芝麻李尽快好起來,将矛盾无限期拖后之外,朱重九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东路红巾军的继承权问題。

    “俺老李这样说,不只是因为你实力比赵君用和彭大他们几个强。”芝麻李显然恨不能一下子把能说的话都说完,闭上眼睛喘息了片刻,又继续补充,“而是这样做,对咱们从徐州一道起家的众兄弟们最好,把我的位置交给你,今后赵君用也好,彭大也罢,即便有什么过错,你也不至于要了他们的命,而如果让赵君用坐了这个位置,以他的心胸,恐怕你、彭大和毛贵三个,要么被他杀掉,要么把他杀掉,根本沒有第三种结果。”

    天气已经不算很热,却有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已经涌满了朱重九的额头,他以前从來沒料到,看上去粗豪无比的芝麻李,居然有如此细腻的洞察力,更是从沒有料到,后者的胸襟气度,居然恢弘如斯。

    这让他感觉到自己非常渺小,渺小得几乎需要扬起脖子,才能看清楚半躺在床上的那个高大身躯,魁梧、伟岸,即便被病痛折磨了这么久,依旧像是一头刚刚睡醒的老虎,只要深吸一口气,就能重新站起來,雄视高岗。

    “大总管放心。”不知道是被对方的人格魅力所感染,还是出于一时冲动,朱重九也深吸了一口气,郑重承诺,“不管您将來将位置交给谁,也不管您将來是否还带着大伙一起干,朱某有生之年,绝不会将刀子对准咱们自己这群兄弟,朱某可以当着您老的面儿,对天立誓。”

    “不用,我相信你。”芝麻李迅睁开眼睛,目光明澈如水,“我一直相信你,也一直相信,你会比俺老李做得更好,你帮我个忙,把床底下那个箱子拖出來,那个木头箱子,上面挂着一把铜锁的。”

    “是。”朱重九低低答应了一声,躬身从床底拖出一个小小的樟木箱。

    “帮我打开,钥匙在我枕头底下。”芝麻李疲倦地笑了笑,继续吩咐。

    朱重九遵照他的命令,从枕头底下取出钥匙,打开木箱,一套用红色丝绸包裹着的印信,立刻呈现于二人眼前。

    “这是我的红巾军河南江北平章大印,还有一枚宿州大总管的,一枚天下兵马副元帅的,从今之后,都归你了。”芝麻李笑着指了指箱子,大声说道。

    “这,大总管,大总管切莫如此,您,您肯定会好起來,我,我真的问过郎中,.”朱重九愣了愣,赶紧出言推辞。

    “撒谎,我自己身体,我自己清楚,别婆婆妈妈的,老李拿你当兄弟,你别让老李死不瞑目。”芝麻李竖起眼睛斥责了一句,随即又急切地补充,“我知道你不需要这些,即便沒有这些废铜烂铁,别人也休息染指你的淮安军,但有这么几件,我走了之后,你至少能省掉许多麻烦不是,毕竟还沒有将脱脱打跑,你哪有功夫在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上分神,。”

    “大总管,我,我”朱重九低低的叫了一声,有股暖流在心头和眼底不停地转动,两年來的包容与扶持,两年來的肝胆相照,就像电影胶片一样,迅闪过他的脑海,他不知道自己走了什么好运,这辈子居然能遇到到芝麻李这样的顶头上司,以大海一般广阔的胸襟,包容了他的种种冒犯、胡闹,特立独行,甚至对他所做的一些明显欺骗行为,也都采取了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的态度,从沒认真追究过背后真相。

    “别说废话,赶紧把这些收起來,咱们兄弟之间,沒工夫说废话。”芝麻李用力挥了下手,不给朱重九任何客气机会,“这是老李能最后为你做的事情,你别让老李死都不得安心。”

    “大总管,李大哥。”朱重九即便是铁石心肠,也彻底碎成了齑粉,双手捧着装印信的箱子,跪在芝麻李的床头,泪如雨下。

    男儿膝下有黄金,然而,这是他的大总管,他的大哥,亲自把他拉入红巾军,亲自把他推上一军主帅的位置,最后又亲手把整个徐淮红巾交给他的人。

    如果不是芝麻李当初故意装糊涂,他朱八十一两年前就被乱刀砍死了;如果不是芝麻李故意视而不见,他“明”的那些新训练方式和新战术,根本不可能在徐州左军顺利推行,如果不是芝麻李故意放任纵容,什么淮安军也好,淮扬系也罢,也早就烟消云散。

    “好兄弟,你很好,一直都很好。”芝麻李的心情也很激动,抬起枯干的手掌,轻轻搭上朱重九的肩膀,“你是个注定有大作为的人,把东路红巾交给你,老哥我即便现在就死掉,也无牵无挂了,你将來,将來如果得了天下的话,千万要记得,咱们这些人是为了什么而造反,千万记得,咱们红巾,咱们红巾,并不是为了装神弄鬼而装神弄鬼。”

    “大哥放心,兄弟我一定会牢牢记得。”感觉到芝麻李手掌上的温度在渐渐消退,朱重九强忍住心中悲痛,用力点头。

    “你一定会记得,你是重九,不是重八,你一定会记得。”芝麻李的眼睛,突然又像彗星般亮起來,亮得令人几乎无法直视,他在燃烧自己的生命,燃烧得义无反顾。

    朱重九立刻猜测到,芝麻李此刻话里有话,瞪圆了眼睛,认认真真地点头,“我是重九,不是重八,朱重八在和州,老哥到底您想说什么啊,我听着呢。”

    “你是重九,不是重八。”芝麻李的眼神越來越亮,越來越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欣慰,“老哥我差不多两年前就知道,你是重九,不是重八,所以从那时起,老哥我就故意给你机会,让你放手为之,老哥我想看一看,你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你很好,一点儿也沒让老哥我失望。”

    “李大哥,。”朱重九听得满头雾水,迟疑着回应。

    “你是重九,不是重八。”芝麻李再度大声强调,唯恐别人忘记,然后就是一阵拉风箱般的喘息。

    朱重九试图将他搀扶起來,敲打脊背顺气,却被他用一只胳膊奋力推开,“你会造火药,会造大炮,会练兵,你是朱重九,不是朱重八,也不是朱八十一,兄弟,你能告诉我,你到底是从哪里來的么。”

    “啊。”如同被闪电劈中了一般,朱重九身体瞬间僵直,头晕目眩,这是他最大的秘密,连枕边人都沒敢告诉,芝麻李,芝麻李怎么会知道,他,他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事來,他,他到底想做什么。

    “好兄弟,不要怕。”正惊诧得魂不守舍间,芝麻李却又顽皮的笑了笑,以极低的声音补充,“咱们是真正的兄弟,老哥我一个做小买卖的,忽然就学会了一身武艺,忽然就胆子大得敢聚众造反,忽然就学会了领兵打仗,你难道就从沒觉得奇怪么。”

    “您,您是。”一道接一道闪电从晴空中劈落,将朱重九砸得坐在了地上,两眼直。

    他从沒仔细想过芝麻李为什么如此本领高强,也从沒仔细想过芝麻李为什么对自己如此包容,更沒仔细想过芝麻李为什么明知道自己那个弥勒教大智堂堂主身份假得不能再假,却始终不肯戳破,现在,一切全都有了答案。

    芝麻李也是个穿越者,跟自己一样的穿越者,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是跟自己一样的人,是自己真正意义上的兄弟。

    “老哥我上辈子,也姓李,家乡闹了灾荒,大伙都开始吃树叶和观音土了,可皇上还要照常征税,周围的父老乡亲,根本交不出來,想要去逃荒,官府却不准,勒令大伙在家中等着饿死。”仿佛为了让朱重九安心,芝麻李喘息了片刻,闭上眼睛,缓缓说起了自己上辈子的事情,“老哥我当时是个驿卒,本以为自己能够逃过此劫,谁想到皇上忽然开了翘,要精兵简政,让老哥我卷铺盖回家了,老哥我走投无路,只好就造了反。”

    “您,您是李,李闯王。”朱重九的眼前,猛地跃出一个高大的身影,指着病榻上的芝麻李,惊呼出声。

    “想不到,你居然知道老夫上辈子的名字。”芝麻李微微一愣,青灰色的面孔上,顿时露出几分得意,“老夫上辈子功亏一篑,所以死不瞑目,所以这辈子继续造反,嘿嘿,嘿嘿,如果下辈子托生为人,再遇到官府不讲良心,老子说不定还会造反,老子,老子就是个天生的反贼,世世代代,都绝不逆來顺受。”

    “您老人家的名字,晚辈可是如雷贯耳。”朱重九被芝麻李身上的霸气所感染,重新站起來,轻轻拉住对方的手,“杀一人如杀我父,淫一人如淫我母,剿兵安民,均田免粮”

    在后世朱大鹏哪个时代,李自成的形象分为天上地下两种,前一种说他是个心怀百姓的义军领袖,纪律严明,理想高远,虽然失败了依旧值得尊敬,后一种,则认为他是个杀人放火的恶贼,一手断送了大明帝国,导致华夏沉沦于黑暗之中两百六十余年的罪魁祸。

    朱重九历史学得差,分辨不清楚哪一种形象才是真实的李自成,但是,他却清楚地知道,在这一世,芝麻李是他的同类,他当之无愧的大哥,他必须让自己的哥哥走得安安心心。

    “你也别光说我的好。”猜到了朱重九的想法,芝麻李轻轻摇头,他的生命力已经消耗殆尽,眼神一点点黯淡了下去,刀削斧凿般的面孔上,却依旧带着几分骄傲,“老子逼死了朱重八的子孙,那个大明朝的糊涂蛋皇帝,老子每攻破一城,都把当地官员和士绅的家产抄沒干净,一粒米都不给他留,所以在他们眼里,老子肯定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如果史书还是由他们來写的话,说不定,连勾引满清入关的罪行,最后都得硬安在老子头上。”

    “随他们说去,您不在乎。”朱重九无法反驳芝麻李的话,只能牢牢握住对方干枯的手臂,在他所知道的历史当中,的确有那么一批人,矢志不渝地朝起义者身上泼脏水,不光是李自成,历史上任何起义者,在这些人的笔下都十恶不赦,包括后來建立了大明朝的朱元璋,在这些人眼里,都是千古暴君,狡诈小人,远不如拿汉人当四等奴隶的大元君臣形象光明。

    “的确,我不在乎。”听了朱重九的话,芝麻李的眼睛中却又跳起几点微弱光芒,“即便他们说是老子逼着吴三桂将山海关献给了鞑子,老子也不在乎,他们不让老子吃饭,不让老子逃荒,逼着老子呆在家中,安安生生地等着饿死,哼都不准哼上一声,嘿,天底下哪有这种便宜事情,老子就是要造反,就是要操他娘,老子两辈子最得意的事情,就是举起手指头來,操了两朝皇上的老娘。”

    说着话,他又大口大口的喘气,几股暗红色的血珠,顺着耳朵和鼻孔淅淅沥沥往外淌,朱重九吓得魂飞天外,赶紧跳到门口,大声招呼医生,然而,等到郎中和一直恭候在外的赵君用等人冲进來时,芝麻李已经油尽灯枯。

    “老赵,老彭,癞子,还有其他兄弟”拼着最后的力气,芝麻李抬手抹去鼻孔里的鲜血,用猩红的手指指着朱重九,低声命令,“从今天起,八十一就是你们的主公,我把东路红巾交给了他,你们过去,给他磕个头,从此之后,必须遵从他的号令,如有违抗,死了活该。”

    “大哥,,。”赵君用等人齐声惊呼,谁也无法接受,芝麻李居然在弥留之际,把位置传给了他们当中资历最浅,年龄最轻的人。

    “跪下,磕头,如果你们还当我是大哥的话,就按照我说的做,否则,我死不瞑目。”芝麻李看都不肯再看众人一眼,继续喘息着命令。

    赵君用、彭大、潘癞子、唐子豪等人无奈,只好屈膝跪倒,向朱重九行君臣大礼,芝麻李强撑着自己看完整个过程,一眼不眨,待众人都被朱重九搀扶起來之后,才缓缓倒在了床上,气若游丝。

    “大哥”赵君用以膝盖为脚,向前爬了几步,低声呼唤。

    他试图尽最后一次努力,看看还有沒有希望劝芝麻李改变主意,谁料芝麻李却不耐烦地皱了下眉头,以极低,极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吩咐,“沒,沒你什么事情了,你,你以后好自,好自为之,你走开,让八十一过來,我,我还有话,有话问他。”

    “是。”赵君用不敢犯众怒,狠狠瞪了朱重九一眼,咬着牙站起身,倒退着往门外走。

    这种时候,朱重九哪里还有心思跟他生气,快扑上前,将耳朵凑到芝麻李嘴边,低声问道,“大哥,您还有什么话,就说出來吧,我,我在这里听着呢。”

    “让,让他们也出去。”芝麻李沒有力气做任何动作,艰难地吩咐。

    彭大、唐子豪等人互相看了看,擦了把眼泪,起身出门,芝麻李用目光送大伙离开,然后又艰难地露出一丝笑容,低低地询问,“好兄弟,我,我上辈子死了之后,谁得了天下,最后,最后鞑子被赶出中原了么。”

    这个问題好难回答,按照朱重九所知道的历史,此后二百六十余年,自然是女真人统治了中国,是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留不留头,是沒完沒了的文字狱,沒完沒了的卖国条约

    然而,看着芝麻李那充满期待的眼神,他又犹豫了,不忍心说出真实的答案。

    仿佛猜到了什么,芝麻李的眼神越來越黯淡,越來越黯淡,两行血泪,缓缓从眼眶里淌了下來。

    “是郑成功。”朱重九用力咬了咬牙,附在芝麻李耳边,大声喊道,“然后是李定国、姚之富和孙中山,大哥放心,中华自有雄魂在,几百年后,山河重铸,国泰民安。”(注1、注2、注3)

    注1:芝麻李也是个穿越者,这是刚刚开始写书时的设定,酒徒一直认为,假如真有穿越这种事情的话,在民族危亡之际,反抗到底就是唯一的选择,不管穿越者來自于哪个时代。

    注2:关于李自成的评价,近几年來,网络上甚为喧嚣,对此,酒徒只说一句,当官府的不让人家吃饭了,就别指望别人坐在家中等着饿死,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这是最简单的道理,胜过任何雄辩。

    注3:最后八个字,取自老友张忆安的作品《山河犹在,国泰民安》,已经得到了他的允许,特此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