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小说网 > 过门 > 第一步

第一步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风起龙城弃宇宙夜的命名术剑来渡劫之王第九特区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

一秒记住【海德小说网 www.haidehong.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时间过去已经很久,徐西临当年离开,是把过去、连同家,一起抛下了,他去了很多地方,遇到很多人,每天与无数纷扰、名利、成功、失败擦肩而过。

    失意的时候,徐西临躺在闹鬼的旧宿舍里,冬天冻得睡不着觉,只能露在外面的鼻尖冰凉冰凉的,那时他想起小时候折价卖了郑硕送他的名牌球鞋,转手就请狐朋狗友吃饭的事,想起自己居然也有那么纨绔恣意的时候,像上辈子。

    而得意的时候,他偶然也会想起当年拿着一纸被修改得乱七八糟的条约,被一个开小卖部的男人羞辱的事,那就像想起小时候因为一块橡皮跟同桌打架一样好笑——那能算哪门子的羞辱,算哪门子的困难呢?

    分明都是很容易解决的事,为什么他当时会觉得走投无路呢?为什么会顶不住压力关了维生素呢?

    还有……和窦寻的一切聚散分合,也渐渐地像一场大梦,被记忆蒙上了失真的面纱。

    徐西临偶尔会翻开窦寻曾经写给他的幼稚情书,看见那个一直保存下来的巧克力空壳。渐渐的,他像是遗忘李博志一样,难以把这些纪念品和具体发生过的事连在一起了。

    他只是刻骨铭心地记得自己跟窦寻说分手的那一刻。

    这么多年,徐西临觉得自己可能从来没有走出过窦寻当时看着他的眼神,但他很少细想,他只是不断地向前走,好像如果他当初能强大一点,所有的遗憾就不会发生一样。

    现在,窦寻猝不及防地落到他面前,徐西临本能地粉饰太平,恨不能把这些年来走过的路、取得的成就都绘制成卷,一股脑地展开在窦寻面前,以此来挽回、证明什么似的。

    徐外婆去世以后,徐西临其实根本不怎么正经下厨,有时候方便面都懒得泡宁可干吃,自己的日子过得猪狗不如,却要带着新鲜瓜果蔬菜,上门跑去嘲笑老成没有生活品质。他还有意无意地去撩窦寻,刻意展示自己任何场合下的游刃有余,他像个容颜枯朽的女人,揣着满腔败絮,拼了老命也要涂脂抹粉地强撑出一层金雕玉琢。

    其实……就算窦寻承认他这些年呼风唤雨、过得得意非常,能怎么样呢?

    就算他成功地让窦寻后悔当年头也不回地决裂而去。

    就算窦寻真能如他所愿,毫无芥蒂地放下过去,重头再来——又能怎么样呢?

    那些因为经年日久而刻骨铭心的孤苦会就此消失吗?

    那些少年时代的惶恐畏惧与无能为力,会从记忆中湮灭吗?

    “虚荣”与“拖延”一样,就是这么没有逻辑也没有好处的东西,大家都心知肚明,却总是免不了自欺欺人。

    此时,徐西临持续数日的自欺欺人的美梦,被冰冷墓园中一身灰色的窦寻打破了。

    他先是惊出了一身大汗,刺痛的胃痉挛似的翻了个个儿,被难忍的尴尬戳了一下,听见窦寻说:“我过来看看。”

    “哦,”徐西临回过神来,避开他的目光,“好,跟我来吧。”

    他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回头补了一句:“有心,谢谢。”

    窦寻:“你车不锁了吗?”

    徐西临:“……”

    徐西临重新锁了车,带着窦寻从方才的来路返回去。他一路没吭声,把窦寻带到徐外婆的墓前,光亮的石碑上反射着阴沉沉的天,墓园里一片宁静,并没有什么阴森气。

    窦寻把花放下,规规矩矩地对着墓碑鞠了个躬,一抬头,发现徐西临站在离他几步远的位置,脸色有点苍白,正盯着远处的槐树林发呆。

    “我那时候想在高考前找个安静的地方落脚,本来不想听祝小程的安排,留在你家。”窦寻突然出声,强行拉回徐西临的注意力,“结果碰到了……”

    说到这里,窦寻停顿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徐外婆合适。

    小时候他在徐西临家里,都直接叫她“姥姥”,可是后来跟徐西临闹成那样,他又不告而别,连她临终都不在……窦寻觉得自己不配再这么叫,可是当着徐西临的面说“你姥姥”如何,又未免太疏离无情。

    窦寻终究不擅长这些事,只好粗暴地掀过去。

    可惜徐西临还是听出来了,他略一低头,避重就轻地笑了一下:“老太太招人喜欢,老幼通吃……对不对,姥爷?您在下头可得看严点。”

    他随口开了一句玩笑,又转向窦寻,想引着他离开墓园:“走吧,她没白疼过你——新地方住着还习惯吗?你那边几号正式上班?”

    窦寻算是看透了,徐西临“一床锦被遮过,你好我好大家好”的龟仙人脾气这辈子怕是改不了了,不管他多大年纪,是什么身份,手里有多少钱。

    窦寻一看他这德行就来气,心头蹿上来陈年的火,舌尖微微动了几下,不过很快深吸两口气,又把即将冲口而出的话咽回去了。

    他时时提醒自己——对付徐西临要有耐心,绝不能逼他,更不能动手撕他的画皮,否则就以他现在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情况,真要逼得他一走了之,去哪逮人?

    “跟你们一样,”窦寻有点闷地说,“学校不着急,先去项目那边报道——这两天麻烦你了,我请你吃顿饭行吗?”

    徐西临略微松了口气,没想到士别三日,窦寻也知道“话留三分余地,心照不宣”了。

    他一放松,方才的热汗都蒸发出去,紧张的胃开始闹腾起来,可是窦寻难得这么贴心,徐西临无论如何也不舍得一走了之,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欣然赴约。

    徐西临打起精神,从窦寻打车过来这点事开始借题发挥,根本不用别人搭话,他就能顺畅地把话题引申下去,聊了车牌号不好摇,又说到新能源产业,天南海北地侃一溜够,就是绝口不提扫墓的事。

    他不问窦寻是怎么知道今天是外婆祭日的,不问他为什么招呼都没打一声就自己过来,没解释自己为什么不告诉他,也不肯质问窦寻为什么不回他的邮件。

    等到了饭店,徐西临已经自行替窦寻发愁起没有私家车出行不便的事。

    他不想吃东西,看见上的菜就反胃,于是专心致志地想起了馊主意:“要不然你以后搭我的顺风车上班?我知道不顺路……没事,我可以把公司搬家,反正这边我说了算。”

    窦寻:“别扯淡。”

    徐西临笑眯眯地给他盛了一碗汤——也就扯淡的话题最安全了。

    这一顿饭,徐西临吃得生理与心理上都很不舒服,后来后背一阵一阵地冒冷汗,颇有点强颜欢笑的意味。

    他一路把窦寻送回家,窦寻抬头看了看刚搬进去的陌生公寓楼,忽然回头对徐西临说:“你给我发的邮件,我当时没接到。”

    徐西临跟他挥手再见的手僵了一瞬。

    窦寻没说是哪封邮件,可是他们俩心里都有数。

    窦寻伸手按在他的车门上,轻轻地说:“当时我那个邮箱停用了,后来很久才看见,回来时候你已经走了。”

    滔滔不绝了一路的徐西临像是吃了哑药,半晌才发出一个单音:“……嗯。”

    然后他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会,又说:“知道了。老太太睡一宿觉没的,没受过罪,也不遗憾。”

    窦寻细细地看了他一眼,弯腰跟他说:“你脸色不好,早点回去吧。”

    他都会看别人脸色了。

    徐西临冲他微笑了一下,微笑无声,看起来很温柔。

    窦寻忍住了没有一步三回头,快步回了他新租的房子。

    房子他不习惯——窦寻私下里并不是一个特别讲究的人,他羁旅异国他乡,连读书再工作,换过两个住处,从来都是先把纸质的书和资料一寄,自己的东西一个行李箱就能装下。

    可是徐西临太细致了,恨不能把他小小的一室一厅添满,功能性的小橱小柜、装饰性的花瓶挂饰,什么都有……几乎是当成一个家来布置了。

    然而这里并不是家,过多的累赘让窦寻十分无所适从。

    他上了楼,外衣都没脱,就默默地走到窗边,探头看楼下徐西临走没走。

    按理说,送人送到看人上楼就可以了,此时正是大白天,窦寻一个练了好多年自由搏击的汉子,徐西临也不需要看见他家亮灯,可他居然没走,窦寻在楼上看了五分钟,徐西临的车一厘米都没有挪。

    窦寻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转身下了楼。

    窦寻这个紧张源走了,徐西临闹腾了一上午的胃终于有发挥的余地了,他实在难受,就在方向盘上趴了一会,脑子里反复回响窦寻方才的话,千头万绪,理不出来。

    突然,旁边车门被人“呼”一下拉开。

    窦寻侧身挡住灌进车里的冷风,皱眉问:“你怎么回事?”

    他声音太紧绷,显得有点严厉,徐西临没想到他去而复返,茫然地抬起头。

    窦寻掰过他的下巴,一眼扫过他微微有汗的额角和弯下的腰:“不舒服刚才为什么不说?”

    徐西临:“没……”

    窦寻:“下车,坐那边去。”

    徐西临:“……哦。”

    胃疼起来,有时候是一阵一阵的,过了一会,徐西临慢慢地又活过来了,突然笑了。

    窦寻沉着脸看了他一眼。

    “想起一个冷笑话。”徐西临说,“我先把你送回家,你再把我送回来……哎,等等,窦寻同志,不是这边!”

    窦寻一脚刹车猛地踩到了底,堪堪停在了小区门口。

    他们小区门口中间有个物业的保安亭,左右两边是两个车道,一边进一边出,省得出来进去的车辆互相拥堵。

    窦寻被徐西临的冷笑话一搅合,想都没想就开到人家进口的地方了,正好跟对向来车走了个对头。

    保安裹着军大衣探出个头,眯缝着眼冲窦寻喊:“嘿,帅哥,你那本花多少钱买的?”

    窦寻其实在出国之前就有驾照,只不过几乎没什么机会开,后来习惯了靠左行驶,一时没改过来,他鲜少犯这种低级错误,赶紧跟保安道歉,不太熟练地倒车改道。

    乐于助人的热心小保安忙跑出来指挥:“倒一点……行,右边打轮,这边看着点马路牙子……哎呀妈呀,你往哪看呢,急死我了,兄弟,左右不分比红绿色盲威胁还大啊,你咋想不开非得开车呢?”

    窦寻一脸窘迫。

    徐西临快笑瘫在副驾驶上了。

    “再笑你就自己走回去。”窦寻板着脸说。

    结果过了一会,他自己也绷不住脸色,露出了一点笑意。

    窦寻磕磕绊绊地熟悉路况,转向拐弯的时候尤其纠结,幸亏春节假期还没到头,街上没有平时那么多人,他稳稳当当地保持着不到二三十迈的速度,时而被路上裹着棉被的电动车超车,心理素质还挺稳定。

    徐西临刚开始都没敢跟他说话,一路快到家,发现窦寻经过短暂的手忙脚乱后,很快就习惯了,水平不算很高,但也不至于手潮,这才问:“怎么回事,好长时间没开了吗?”

    “我开的都是右舵车,”窦寻说,“刚才一时忘了。”

    徐西临先是“哦”了一声,随后反应过来不对劲:“右舵?你不是……”

    窦寻:“嗯?”

    “你不是在美国吗?”徐西临有些惊讶,“我一直以为你和你妈在一起。”

    “我找她干什么?”窦寻没问他怎么走,打开徐西临的导航,直接锁定了“家”,又反问,“我以为你知道,你这些年没见过祝小程吗?”

    见是见过的,只是没敢打听过。

    徐西临不吭声了。

    半晌,他才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目光落在前面的路面上:“我还以为有人照顾你……自己一个人怎么过的?”

    窦寻立刻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是自己?”

    徐西临:“……”

    窦寻跟着导航拐进辅路:“老成告诉你的?”

    稍微一想就知道,否则以徐西临的为人,就算再空虚寂寞,也不会明目张胆地围着他献殷勤。

    徐西临有点尴尬,欲盖弥彰地说:“呃……闲聊的时候听他提过一句。”

    窦寻飞快地瞥了他一眼,看了一眼眶的躲躲闪闪。

    “自己一个人,”窦寻心里想,“是靠想着你过来的,遇到不高兴的事就把你拉出来恨一恨,但是大多数时候还是想你。”

    但他嘴上没这么说。

    窦寻把球踢了回去:“我也以为有人照顾你。”

    “嗯……我还行吧,”徐西临干巴巴地笑了一下,“出门靠朋友,毕竟是国内,比在外面好混——最里面那栋楼,中间空着那车位就是我的。”

    窦寻在徐西临的指引下把车停好,又不由分说地吩咐:“别动。”

    他下车绕到另一边,拉过徐西临的胳膊,把他扶了下来。

    徐西临手心里都是汗,下车的时候脚下绊了一下——其实是窦寻拽了他一把,徐西临顺水推舟,正好把窦寻扑到旁边隔离车位的树上。

    徐西临一只手被窦寻扶着,另一只手撑着冬天掉秃了叶子的小树,将他圈在双臂间一个小小的空间里,闻到了窦寻衣服上清洗剂的味道,偷了一个百感交集的亲密接触。

    窦寻握着他的手陡然一紧,略微低下头,鼻尖几乎碰到了徐西临的脸侧,他神色不变,在徐西临耳边低低地说:“你知道我问的不是朋友。”

    说完,窦寻垂下眼,睫毛整齐地落下一排,遮住贪婪的目光。

    那目光意图不轨地落在徐西临有些干裂的嘴唇上,有那么片刻的光景,仿佛是想亲他。